戰火一觸即發。
不過瞬息,伴隨一聲直插雲霄的攻字,漫天的夕陽被殘血染紅。
這夜,攻城投石之聲不絕於耳。城中百姓徹夜望着城牆之外似火石般的箭雨。
兩方交戰的第三天,衢通孤立無援,成困獸之勢。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讓衢通措手不及的,是城中秩序太亂,竟生了起義。
有人糾結人手,讓衢通陷入內憂外困之境。
衢通城破已是必然。
溫嫽對起義有所耳聞時,事情已經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且連皋埠村,也受起義之兵所擾。
這些起義兵不去別的地方,唯獨視世家大族為眼中釘肉中刺!值此亂際,非啖下這些大族們一口血肉不可。
城中的豪族張家,是第一個受洗劫的。
緊接着第二個是柳家。
王家,是對方在有了財資和人手的壯大後,準備打砸的第三個目標。
把王家放在第三,是因為王家是衢通郡望中最團結的,還和太守府關係密切,起義軍也知這是最難啃下的硬骨頭。
只能把他定為第三個目標。
王善單表情略皺。
他已經聽了張柳兩家的慘況,張柳兩家除了逃竄的,其餘無一生還。
這些人是真對大族有血恨。
他們王家若是與其交纏起來,得不償失。
「老爺,不如向太守府求援。」一老奴斟酌片刻,緩慢道。
若是太守府肯出人鎮住這班宵小,王家便不必不勝其煩。
這幾天皋埠村的外圍已經與對方起過小規模衝突,無端端城還未破,皋埠村就已經四死十五傷。
再被對方損耗下去,屆時就算王家能抵禦的了,也得損失不小。
王善單想了想,搖頭。
太守府正面臨破城之危,怎有餘力分兵來替王家解決騷擾。
他只能自己組織人護衛王家。
「加強守衛便是,到底也不過一群烏合之眾。」不信王家人還對抗不了對方一群流亂之人。
「是。」
王善單自信有自信的道理。
這群人和王家你來我往好幾天,最終迫於人心渙散,不得已輾轉下一處。
但他們沒有機會了,城中太守終於抽出人手來解決他們,斬了為首幾人。可緊隨其後,也是最壞的消息,太守要強征男丁,其中,王家這些有私兵的,尤甚。
太守甚至親自來王家,叫王善單出面,動員皋埠村的人為守城盡力,不許安守一隅。
太守:「唇亡齒寒,城若破,王家又豈能倖免?」
王善單不欲摻合這事,他想的只有自保。
不動聲色,「翁公讓善單且妥善思慮兩日,畢竟闔族之命,皆系善單。」
太守點了點頭。
行。
可於他來說的行,那就是王善單不允,王家就換一個人來允!
太守才轉身,便見他身畔武士擒拳拿了王善單。一切發生在剎那之間,王善單才駭了臉色要持拳對沖,卻因對方先發制人,一招之下便被剪了手死死壓在地。
王善單猛地抬頭,「太守這是何故!」
太守望來,「我已說過,要你族中三百私兵。」
王家也只有三百私兵。
王善單繃了臉。
太守:「我給你一刻鐘時間考慮。」
王善單的臉越發黑。
最終,衢通城太守帶走了王家所有私兵。
不日,王家私兵上城牆。
同日,官府之人繼續強制徵兵,凡是壯丁,皆編隊入伍。
如此,衢通城滿打滿算,又守十四日。
次日,城破,滿目瘡痍。
流兵四潰,家宅難寧。
王家首當其衝。
溫嫽目睹了最心驚肉跳的場面,也十分倒霉,竟被對方盯上,滿臉橫肉提了刀朝她奔來。
溫嫽咬咬舌,轉頭不要命的跑。
可她兩條腿哪裏跑得過婁傅帳下這名壯漢,他甚至還故意戲弄她,在擲了一塊石子砸得奔跑中的她跌倒後,驅着馬,轉圈對着匍匐於地的她蔑笑。
溫嫽大喘氣,下意識抓緊一塊石頭。
她回眸看對方,心提的非常非常緊。
壯漢其實不太捨得殺她,她長得貌美,這時露出恐懼的眼神,更是讓他十分興奮。
粗拉的摸摸鬍鬚,忽然,拍了拍馬,讓它猛地一個噴啼,鼻息熱氣澆了溫嫽一臉。
溫嫽被噴了一口的馬兒唾沫星子。
「」
忍住了,只不斷一再後退。
並找准機會迅速爬起來,硬着頭皮跑。
壯漢倒也放任她跑,在他看來她早已是籠中之獵,他要殺她又或是要強了她,這些不過是喘個氣的事。
他現在就是愛看她拼了命要逃,卻被他玩弄股掌之間的狀態。
逗弄臨死之前的獵物,讓他非常興奮。
發個惡笑,「好好跑,真能跑遠了,爺回頭給你賞個爽的!」
溫嫽聽得心都涼了半截。
尤其,緊跟着就聽到馬蹄聲越來越近。
溫嫽栽一個跟頭,再次跌到地上。
身後,男人哈哈大笑。
溫嫽繼續忍,選擇把手中的石頭越抓越緊。渾身繃成最緊的模樣,只等男人下馬來,向她靠近。
她不知道被如此窮追不捨她還能不能活,但無論如何,拼死也得給他腦袋上來個疤!溫嫽的胸口劇烈起伏,邊往後退,邊大喘氣不斷。
男人下馬。
溫嫽繼續後退。
男人抬起刀,刀尖指向她的方向。
可溫嫽看他的架勢不是要她的命,他的刀尖是對準了她的領口,要她無衣可遮。
「!!」
溫嫽腦袋一空。
下意識揪緊衣裳。
男人牛哄哄撇了撇嘴巴,更是,忽然對着她做了個提褲的動作。
溫嫽溫嫽算是被他耍弄夠了。石子不知不覺,在緊張中差點已經摳進她的肉里。
她全身上下都做蓄勢待髮狀。
忽而,溫嫽更是差點被風吹草動駭的下意識把手中石子扔出去,她竟聽到一聲破空聲,有箭射過來!
對着誰的?
她還是壯漢?
溫嫽條件反射閃開。
壯漢也條件反射一閃,並警惕着環顧四周。猛然,他看向一個方向,也是這時,這個方向中一男子持戟一躍,橫眉冷目直襲他頸項。
殺氣逼人。
溫嫽趁此頭也不回跑遠。
匆匆中,回眸一次,看到的是她分外意外的一個人。
竟然是王五郎。
這個已經許久不見的人
他沒有遠離衢通城嗎?他竟然就待在衢通城外?
溫嫽停下了腳步。
王五郎這時也解決了壯漢,滿臉濺血的望向她。除此之外,他的衣裳上也都是血,像是經久未洗的模樣。
他抿唇向她靠近幾步,疲憊啞聲:「王家其他人,現今在哪?」
王家那已是一個死地。
溫嫽灰一道白一道的臉微微抬了,她囫圇擦一擦,「燒殺劫掠,流兵肆虐,王家所剩無幾。」
所剩無幾。
王五郎不禁握緊了染血的長戟,滾了滾後喉結,雙目赤重,「那我父親呢?」
「兄長呢?」
溫嫽搖頭未知。
他們看不上她,城破前逃走未帶她。
她是自己日等夜等,於今日城破混亂中找到的出城機會。
溫嫽給王五郎的回答只能是搖頭。
王五郎抿了唇。
忽而,他轉身就走。
他沒有再向溫嫽問任何事,也沒有要帶上她的意思。
溫嫽哪裏看不出來呢,她握了握被石子確實咯出血的掌心,無聲嘶了一聲,也打起精神朝另一個方向走。
風聲鶴唳,風餐露宿,這些現在用來描述溫嫽的生活,最準確不過。
且還要再加上一個,邋遢狼狽。
溫嫽輾轉多日,直到到了四月二十九,才敢於河邊小心淨面,讓自己短暫乾淨一些。
她望了望自己手心的傷口。
由於環境太差,這道傷反反覆覆一直沒有好全,現在,還有化膿的趨勢。
手都不敢握的太緊,溫嫽小心翼翼拿着蘆葦把膿挑開。
河對岸,響起馬蹄聲。
溫嫽下意識把手收進懷中,如驚弓之鳥望向對岸。
看規模,是一大隊門閥車馬,對方停下,準備於河邊飲馬。
溫嫽慶幸這時天色已經十分昏暗,對面的人看不到她,緊繃之後,便猶豫着繼續處理傷口。
再不處理已經不行。
不知不覺,她埋頭間,河對岸豎起數十道火把。
看形勢,竟不僅僅像是要飲馬,更似乎,今晚要直接在河畔夜宿。
溫嫽覺得河面反射出的火光太多了時,一抬眸,便見對岸僕從眾以百計,甚至,馬匹也眾能達百。
烏泱泱的馬兒並排立於河岸,埋頭飲水。
溫嫽下意識再往後瞥,還瞥見僕從之中站了一名着飄逸大袍的郎君,以及一位婦人。他們眼神尖,也早已借着火把燃起的光看到了她。
溫嫽遮面轉身離去。
對面一人眯了眯眼,在溫嫽轉身的那刻,俯首沖身邊的僕從附耳說了什麼。
於是溫嫽還沒能走遠呢,便被四名驅馬涉水而來的武士追上攔住。
馬兒俱是高大,溫嫽被迫仰頭看向他們。
武士們聲音分外宏亮,「我家主人請小娘子一敘!」
溫嫽:「」
那,她能不去嗎?
默默看一看這些面無表情的武士答案明顯是不能。
她拒了,或許就得直接被他們拎上馬帶過去。
想了想他們還算有禮的態度,又憶及對岸還有數百人溫嫽從來識時務,便微微螓首,作了半禮,「然。」
武士們挑一挑眉,直不楞登笑了。
對於她的識時務,好像比較滿意。
一人立即翻身下馬,抬手請她上馬。
溫嫽抬頭看了看,坐上去。
武士在她坐穩後,牽好馬繩,帶她再次涉水,回到河岸對面。
「主公,人請來了。」
武士放下馬繩,朝為首最溫潤之人拱手作揖。
溫嫽朝那個人看去,男人高挑的丹鳳眼,筆挺的鼻樑,目光也正看她。
溫嫽收回目光,下馬後垂頭不語。
溫運伐對於她的不言不語到沒有不高興,剛剛掃視過,發覺她的容貌比剛剛隔岸看着還要耀眼奪目,如此,此時心下的決定倒是又變了。
看一眼旁邊的大嫂。
「大嫂覺得如何?」溫運伐說。
叫溫嫽過來,是看中她周正,想讓她給家中小妹當個婢女。小妹即將出嫁,僕從是越多越好,也越周正越好,不能選了丑的跟着。
溫大嫂看向溫嫽,先言:「抬起頭來。」
溫嫽頓了幾息,才回應她的話,抬起腦袋。
她先審視了這位婦人。
婦人面盤圓潤富氣,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從未吃過苦的。她滿頭的華翠此時也多而不繁,和王家未衰落前,打扮的喜好一模一樣。
又一個大姓大族,只是,不知是哪的。
溫嫽輕輕斂了下頜,不言不語。
在未明白情況前,對方人多勢眾,她並不想惹怒了他們。
靜觀其變。
溫大嫂看了溫嫽許久,她幾乎從她的頭髮一直看到腰上。
而看完,她覺得溫嫽無論是哪一塊,說實話都挑不出不好的。
這女子衣着髒雖髒,可這份內斂古樸的氣質,以及懂得看形勢的性情,很符合世家大族挑人的條件。
唯一的缺點就是相貌太出挑了些,比家中小妹勝過三籌都不止了。若是讓她跟着小妹陪嫁,那到底是給小妹添嫁資,還是添堵呢?
在溫大嫂看來是添堵多一些,小妹肯定也不想身邊跟着個這麼出挑的婢子。
「不好。」溫大嫂說,「不適合跟着小妹去謝家。」
溫運伐倒也點點頭。
但他接下來說了一句讓溫大嫂十分意外的話,「那留在我身邊做個侍書的婢子吧。」
溫大嫂微微大了眼睛,驚愕不已。
武士們也十分驚愕,瞠目結舌。似乎都沒料到這位溫家掌權人會說出這句話。
溫嫽同樣微微抬眸,看向這個男人。
溫運伐也目視着她,他不看其他人的反應,只看她,「你不樂意?」
溫嫽當然不想為奴為婢,更不想簽為奴的契書。
無聲刺探了下他的性情。
垂目,輕聲,「若實話相告的話,我不願瞞您。我此生不願為婢,我家中丈夫,也不忍見我為人侍下為婢。」
溫運伐挑了下眉毛,她原來已經嫁過人了?
「夫家何人?」淡淡問起。
「衢通王氏,王家三郎王懈籍。」
溫嫽知道這些大姓大族最在乎對方是否是同樣的地位。
王家,曾經也是數一數二的門戶,對方肯定知道王家。
只不過,再大也是昔日的事了,沒落起來,也就是那麼一朝一夕之間而已。
如今撐着的,也就只有這一個在高門大戶中耳熟能詳的姓。
溫運伐的確知道王家。
王家厄運,以及衢通所有大姓的厄運,他也都已經有所耳聞。
王家早已不是昔日的王家了。
笑了笑,「原是王家。」
「倒是溫某是才言語有所放肆。」
可溫運伐這兩句後,依然是未遣溫嫽走的意思,他改而淡淡說,請她上門小坐。
溫嫽不知道他怎麼非要她跟着他,但忖度數息,且得知這位溫家掌家之人是要去哪後,她答應了。
他去哪都行,只要不是去衢通,還有別的戰亂之地,那她都能跟一陣。
她此時迫切所要的,只是遠離戰亂之地。
點頭肯了。
溫運伐手下的文士也好奇他為什麼非要留下溫嫽。
「溫生另有考量?」
誰也沒往溫運伐好美色的方面想,他們深知溫運伐不是這樣的人。
溫運伐閒適盤坐着,「世間美人多,可美的如她這般叫人心亂的,少。留她在身邊,總歸有能用到的時候。」
他不好美色,總歸有好美色的人,到頭來就能用上溫嫽了。
溫嫽後來也猜出,溫運伐會厚待她,還是因為她這副好模樣。
只看他每日遣僕婢送到她跟前來的衣裳,首飾,還有香粉一類的東西,就知道他是因什麼看中她了。
溫嫽對此不算厭煩。
這是阿父阿母生給她的,她珍惜還來不及,怎會因此生厭?
在被溫運伐安置到溫家大宅的一角後,溫嫽看他確實不是讓她為奴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
她成了溫家人心知肚明提不得說不得,屬於溫運伐格外關照的一個女人。
六月初。
短短一個多月過去,局勢變了又變,以燕城盤踞的大司馬,佔領了越來越多的城池,連衢通郡,短短時間裏也幾番易主,在溫嫽不知道的時候,如今為大司馬所踞。
溫家對此最為樂見其成。
因這個這月月底家中小妹便要嫁謝姓!
雖這個謝不是大司馬本人,可對方終究是謝,這就代表溫家走了最對的一步路。
溫家為此對這門親事越發看中,就等着這月月底即將到來的吉日。
月底至,成親吉日如約而至,溫家門前賓客如雲。
這番鑼鼓喧天的熱鬧,連遠居溫宅犄角旮旯的溫嫽也聽到了。
望了望那邊,她成親那日好像也挺熱鬧?只是,當時真心為她慶賀之人,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她的阿父阿母已經不在,沒有人為她出嫁高興。
她所嫁的那個人,因兩家天差地別,他的家人也不為這門親事高興。
而如今,短短半年,她又變成了喪夫的寡婦,王懈籍跌下山崖死去。
世事難料。
溫謝兩家成親的事,正好駐紮在亳圾郡的謀士羌申,夜觀星象後,溜溜達達來到大軍主帳,說:「主公,謝家有喜。」
被喚作主公的男人抬了烏眸。
他一身薄披風加身,黑目冷峻有神,眉峰間是森森然的寒意。
男人凝幾眼謀士羌申後,慢條斯理抬了凌厲的下頜,「羌公何出此言?」
「溫謝兩家添喜,不月便有新丁降生。」
謝家又添一名新丁,可不就是喜事?如今亂世,最重要的就是人啊,羌申彎了嘴角。
「謝惝?」謝屹支問。
謝屹支只記得族弟謝惝正是這幾日好像要成親。
羌申點頭,「正是謝左尉。」
對方年輕才俊,和溫家女正是門當戶對。
謝屹支敲敲桌面。
他為人還算大方,幾息後,往後微靠,道:「我不在燕城,羌公具封信回燕城,讓從我私庫中取尊送子觀音,賀族弟新婚之喜。」
能為謝家添丁,那也是功勞一份。
羌申點頭去辦。
並忽然插嘴,「主公,您也該考慮子嗣與後代了。」
連這一輩最小的謝左尉都成親了,已經二十有五的主公,也該給燕城的謝宅添個女主人了!
如此,謝家才算真的後繼有人啊。
謝屹支不以為意瞥瞥他。
他倒也不是抗拒,娶妻生子沒什麼好抗拒的,他只是一直沒那個看中的人罷了。
真有能讓他看中的,娶妻生子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羌公又看中哪家的女兒?」
每回羌申打聽到哪家大姓有合適的女子,都會突然和謝屹支叨叨這事,謝屹支已然習慣。
單臂持着劍,目光索然的望着羌申。
羌申:「衢通的盧家女,主公不如見一見?」
「盧家還有倖存?」不是被婁傅打的已經死的死,殘的殘?
衢通的大姓就沒有一個結局是好的。
就算是後面殘餘逃跑的王家人,也被婁傅盯上窮追不捨,俱是身首異處。
羌申知道主公是誤會了,這天底下不止一個衢通郡,還有一個衢通州呢,他指的是衢通州的盧家。
「是通黎盧家。」
衢通州那邊,盧家世代聚居的地方就叫通黎。那邊的盧家人,也通常被人喚作盧通黎。
謝屹支言:「那邊屬於婁傅的勢力。」婁傅不敵棄了衢通郡後,就奔去了衢通州。
羌申:「以主公之能,拿下衢通指日可待。」
謝屹支聽笑了。
但羌申這句話說對了,他下一步的目標,確實是衢通州。為此,也正好需要和溫運伐商量一件事。
如今溫謝兩家是兒女親家,這事到也撞的正是時候。
「盧家的事押後再說。」
謝屹支不緊不慢,「羌公幫我再送封信去溫家,我見見謝家這門姻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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