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交換生界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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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沉的落日只剩下了一角余邊還停留在山尖掙扎，這餘暉又被學院內高大的槐樹擋了個七七八八，遺落下幾絲晦暗的光線，使得來人的身影沉在了濃密樹陰中難以看清。讀書都 www.dushudu.com 就在此時，院牆邊白色的尖頂路燈開始緩緩亮起，隨着那人漸行漸近，柔和的燈光終於將他身上的陰暗輕輕揭去了。

    來者身形高挑，穿着一身寬大的月白色藍邊素綢袍服，腰間束一條盤紋玉帶，勒出更顯細瘦的腰肢。他的面容不似正統東方人那般柔和，高鼻樑，闊額角，臉頰微瘦，眼窩深陷，面色在微光下帶着些銀白。那一頭墨綠色長髮紮成了馬尾垂在腦後，沖天的劉海被夜風吹動，長長的鬢角飄在了肩頭。

    此刻，他正抿着嘴面無表情地緩緩向眾人走來，細長的眉頭微皺，清冷雙眸在路燈輝映下不時閃過綠色的幽光。他的腳步很穩，哪怕是穿着短襪木屐，每一步也都如同丈量過了一般，沒有多餘動作。

    不一會兒，那人便站到了界海面前，擋住了玉茗的視線。他仔細察看了一番如今可稱得上狼狽的少年，在確認其並未受到傷害之後才仿佛鬆了一口氣。隨後他便微微翹起嘴角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對界海柔聲問道：「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盡遠哥！我」界海見到來人忽覺鼻子微酸，有些委屈地紅了眼睛。他剛想將憋了許久的憤懣向他傾訴一番，卻又看到盡遠笑着朝他搖搖手，便立馬封住了嘴。

    稍稍安撫過這位泥臉少年，盡遠就收起了笑意，他轉身看了看玉茗二人，彎腰輕輕施禮淡淡說道：「不知玉茗殿下在此，失禮了，敢問殿下有何吩咐？」

    「你少跟我打官腔！」眼見着好計將逞又被橫插了一腳，玉茗很是惱怒，他氣沖沖地對盡遠喝道，「界海惡意遲到！如今已過了三日之期，我要將他帶去教務部聽候學院處置！」

    「惡意遲到？恐怕殿下有所誤會」面對玉茗的指責盡遠只是低垂着頭毫不在意，他側身比了比界海說道，「界海學弟是奉了太子殿下的詔令，在校外先做些新學年的活動準備，這惡意遲到不知從何談起？」

    「詔令？嘿！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玉茗聞言氣得笑了出來，他指着界海對盡遠質問道，「你倒是叫他拿出詔令來給我看看！」

    「太子殿下既然說有，那便必然是有的」盡遠抬起頭對他溫和一笑，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繼續說道,「玉茗殿下如果想看詔令，明日自然會有副本送上供您查閱。」

    「你！簡直可惡至極！想拿太子來壓我？你以為我會怕了他不成！？」玉茗被氣得漲紅了臉，他咬牙切齒地一聲咒罵，身周不自主地繞起一陣陣旋風，吹得那頭烏黑長髮亂作一團。

    「殿下如若對此事尚存懷疑，在下也會代為傳達」盡遠依舊是一副平淡優雅的表情，他又垂下頭去半閉着眼說道,「這夜裏風大，殿下還需小心身體，以免着涼。」

    「」玉茗一臉陰晴不定默不作聲，片刻之後卻見他身側那黑衣人緩緩走上前弓起身子，左手扶在腰間的那把赤色短刀上作出一副戒備的態勢。他依舊低垂着頭，界海從一旁看去，在這微弱燈光下只能看到他左臉頰上有一條從嘴側劃到耳邊的長長傷疤。

    場上氣氛一時有些凝固，過了良久，玉茗才似是平息了怒意。他抿着嘴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又瞟瞟躲在盡遠身後的界海，沒好氣地說道：「罷了！今天算你運氣好！咱們走着瞧！哼！」說罷一彈衣袖，揚長而去。

    那軍士跟在他身後如影依附，經過界海身邊時，他停下來側過頭深深看了少年一眼，仿佛是要將他的樣貌刻在腦中。被他那詭異的眼神一瞄，界海只覺渾身一陣發冷，他顫顫抖抖搓了搓手臂，回頭再看去，那兩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行了，別在那依依不捨的。」界海還愣在那看着空蕩蕩的校門，身旁傳來了盡遠戲謔的調笑。

    「呸！誰會跟他依依不捨！」界海聞言一臉黑線，他轉過身定定看着白衣雅士好一會兒，突然幾步衝上前抱着他就大喊，「啊！盡遠哥，想死你啦！」

    「喂喂」盡遠略有些尷尬地僵硬着身子輕輕拍了拍少年，無奈地搖搖頭說道，「注意影響，還有人看着呢。」

    「啊？還有誰啊？」界海不好意思地鬆開手抬起頭，卻見盡遠微笑着朝前方一指。少年順着他的手勢看去，只見院牆拐角處探出了陸昂胖乎乎的小腦袋，他歪着頭咧着嘴，就像是個牆邊長出的大笑菇。

    「哈哈！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麼不講義氣的！」界海笑着跑過去勒住他的脖子，給小胖墩一個大大的擁抱，兩人嘻嘻哈哈一陣打鬧。

    盡遠緩步走上前撿起地上的背包用力拍了拍，他又抬頭看了看天色，便轉身對着二人說道：「好了，先別鬧。我還得回茶道社講課，陸昂，那就拜託你送界海回宿舍了。」

    「好嘞！放心吧學長，包在我身上！」小胖子挺起胸膛拍拍肚子上的肥肉，一臉被誇獎了似地得意洋洋。

    「喂，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也能回去吧」界海翻着白眼抗議道。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有事明天再說。」盡遠揉了揉界海髒兮兮的頭髮，幫他穿好背包，又踏着均勻的步調不緊不慢地朝來處走去。

    此刻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這寂靜校園內人影全無，只有一陣陣急促的蟲鳴聲伴着那小皮箱的滾動迴蕩在四周。兩個少年肩並着肩一邊小聲地閒聊，一邊順着槐樹大道朝學校後門的宿舍區走去。

    穿過大道盡頭的尖頂紅木拱廊，再繞過彎彎的九曲水榭，就看到了學院高聳的七層住宿樓。整個大樓是復古的磚瓦式方塔結構，白牆黑瓦一層層交錯疊起，遠看上去更像是一座梯形的古城堡。由於皇家學院裏的學生多數非富即貴，很少有人會選擇住校，因此這宿舍區雖然佔地頗大，園林裝飾也極為優雅，但還是人氣不高。二人一路走來，只在水榭邊上看到幾個納涼的身影。

    陸昂將界海送到了樓下，便對他揮手道別。「路上小心！」界海衝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大聲喊道。

    「放心吧放心吧！」小胖墩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瀟瀟灑灑地走進了水榭的陰影之中。

    「嘿！這小子」界海笑着搖了搖頭，拖起行李箱朝樓內走去。

    宿舍樓的大廳中燈火通明，橢圓形的水滴狀綴晶吊燈從屋頂高高垂下，在地面亮白紋的桃花木板上反出片片金光。界海大包小包步履沉重地挪進大廳，探頭往右手邊的玻璃框佈告欄里瞅了一眼，裏面除了一張新學年的通報之外空空蕩蕩。於是他便轉過身，徑直走向左邊的宿舍管理處。

    底樓左側算不上寬敞的管理室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硬木架子，上面擺放着各種稀奇古怪的寄存物。正對門的牆上掛着一個老式木吊鐘，鐘面暗紅色的花漆早已掉了不少，但仍是被主人甚為珍視地擦得鋥亮，搖擺的節奏亦是分毫不差。

    那窄窄的玻璃門邊，宿管員葉婆婆正靠在藤木搖椅上，借着一旁書桌明亮的枱燈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毛線。她年紀已過花甲了，穿着一身灰藍色垂地長裙，襯着寬寬的亞麻披肩，一頭白髮很時髦地燙成了微微卷翹。她帶着一副圓圓的白銅架老花眼鏡，嘴角含笑，滿是皺紋的臉頰上泛着紅紅的光。書桌上擺着一台半圓形柚木殼收音機，此時正放着一首旋律優美的小夜曲，但由於信號不好夾雜了很多嘶嘶的噪音。

    界海推開玻璃門，滿是笑容地對老人連連招手道：「婆婆！晚上好，我回來啦！」這一聲輕呼瞬間打破了房中原本靜謐的氛圍，老人抬頭看了看他，趕緊站起身放下手中的線團，一臉驚訝地走上前拉住了界海的手臂。

    「哎喲喂！老天爺，你這是去哪了孩子？怎麼弄成這副模樣的？」葉婆婆一邊數落着一邊從抽屜里取出塊格子手帕，用力擦着界海那張髒兮兮的花臉，「嘖嘖，你看看你這髒樣！多大個人了，啊？一點乾淨都不要！你這路上發生什麼事啦，啊？怎麼晚了這麼多天才回學校？婆婆可擔心死了！」

    「嘿嘿」界海傻笑着任由老人在他臉上胡亂施為，他憨憨地撓撓頭說道，「一言難盡呀！婆婆，你快把鑰匙給我吧！這一路可累死我啦！」

    「好，好，這就給你啊！」葉婆婆放下手帕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從門邊的木櫃裏取出一串鑰匙，她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找出一把遞給了界海，「拿去吧，快回屋裏洗澡去！真跟個泥猴子一樣！」。

    「哎！知道啦，謝謝婆婆！」界海嬉皮笑臉地轉身剛打算上樓，卻又被老人叫住了。

    「哎喲，差點忘記了！剛才有人送來個包裹說是給你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還挺沉呢！你等一會兒，我去拿過來」葉婆婆回過身從那堆木架子上取下一個黑色的鐵匣子，雙手掂了一掂遞給界海。

    少年拎着鐵盒上下打量了半天還是毫無頭緒，索性將它往背上一甩，他朝婆婆又擺擺手，便提起箱子大步流星地跑上樓去了。

    界海的房間位於宿舍3樓的最北邊，緊挨着學校後院裏那一大片全封閉的溫室幻光花圃。少年風一般地躥上樓，打開房門看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宿舍，差點就想倒在床上一睡到天明了。然而他倔強的肚子還在不斷發出抗議的咕咕聲，於是少年妥協地決定先解決個人衛生，再去美美地飽餐一頓。

    等到界海痛痛快快衝完了澡，圍着大毛巾一身清爽地走出浴室，彎彎的月亮已經照在了他掛着課表的玻璃窗前。少年滿臉愜意地倒在寬大的絲綿床上打了個滾，轉頭又瞄到了那個黑鐵盒，他赤着腳跑下床把鐵盒拎到書桌上，撥開系扣將它打了開來。

    只見那盒子裏厚厚的油紙下面放滿了各式點心：紅糖酥、脆皮肉餅、蝴蝶餃、水晶蒸包，還有一玻璃罐冰冰涼涼的雪梨茶。界海看得直流哈喇子，他抓起一塊仍帶着溫熱的肉餅猛地咬下，外皮香脆肉餡多汁，真是勾起人無限的食慾呀！他兩三口將手中的肉餅解決下肚，轉頭一瞄，看到盒蓋下還連着一張紙條，上面用黑色小字寫着：「吃完趕緊睡，明早來學生會有事相商。」

    「嘿！這臭屁的傢伙！」界海一邊嘬着油油的手指，一邊笑着將紙條塞回鐵盒裏。他探起身子推開了窗，一陣微涼的夏風迫不及待地沖了進來，佔領這片久未開啟的失落之地。

    少年利落的短髮在風中飛揚。他微笑着翹起眉角坐到窗前，抬頭望望那秀氣的弦月，然後，從身邊抓起一個大包子一口咬掉一半，眯着眼滿臉饜足地盪起了雙腳。

    重逢的夜晚本就該如此美好才對，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