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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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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面

    李肅這段時間可謂春風得意,因着外放了幾年,本來得在京中多熬陣子才能站穩腳跟,誰知現今國子監祭酒杜老爺因一場痰疾去了,現放着個空缺,豈不天上掉下的餡餅?

    國子監祭酒雖算不得太高,與直隸州知州一般都是從四品,可前朝歷代首輔都是從這上頭熬出去的,若是還想往上升,做跳板真真再合適不過。

    而據他旁敲側擊打聽到的消息,朝中似乎也有意將此委任於他——年貌相當,有一定的資歷,而又政績卓然,非他何屬?

    不枉他點燈熬油似的熬了這些年。

    不過他從臨清帶了個女子回來的事也不是秘密,幾位同僚便殷殷叮囑,讓他務必安穩內宅,別讓人鑽了空子。

    李肅當然知曉茲事體大,不敢馬虎,萬幸他最知道紀雨寧的脾氣,死要面子又好強,縱然這回吃了些悶虧,也不至於到外頭瞎嚷嚷——真難為她受得住。

    李肅心裏倒有些微微內疚,憑心而言,紀雨寧稱一句宜室宜家並不為過,打從她嫁到李家來,內則孝敬翁姑,外則和睦門楣,那些個含酸拈醋、責打僕從之事從未有過,偶有閒錢,還會拿去修橋鋪路、賑濟災民,若非如此,他的官途也不會一片坦蕩,人人提起都讚不絕口——修身齊家平天下,本來也是割捨不了的。

    她若是個完璧,李家便再無缺憾了,可惜想起婚前紀雨寧告訴他的那些話,李肅的臉色不由沉下來,娼妓尚知守貞,她倒好,連最珍貴的東西都能丟了——縱使是場意外,可她這樣振振有詞,渾然沒有反省的意思,李肅無法不耿耿於懷。

    所以他只能當她是個擺設,放着她而不碰她,她可以當一輩子賢淑溫良的李夫人,至於孩子,想都不要想。

    回到府中天色已不早了,李肅先去看望眉娘,他其實早就想要個孩子,紀雨寧不能生,讓別人生也好,但不知是福薄還是子嗣緣差了些,這幾年總不見消息,他又不肯多多納妾壞了名聲,少不得啞忍着罷了。

    幸好,眉娘與他春風一度便有了他的骨肉,可見真是命中注定。李肅本來忘卻了她,可在臨清那三年寂寥無味,便愈發回憶起初戀的溫柔繾綣,幸好得以重逢。

    因此儘管阮眉出身不高,李肅對着她還是多了幾分脈脈溫情,「聽說你今早去向夫人請安,夫人可有難為你?」

    阮眉急忙搖頭,「夫人待我很好,秋姐姐言語刻薄,暗含針砭,還是夫人替妾解圍的。」

    李肅輕哂,「她是主母,自當慷慨豁達。便是對你有何不滿,也不會宣之於口的。」

    阮眉訕訕,「我瞧夫人並非這等人」

    李肅不想與愛妾探討紀雨寧的人品,他在眉娘這裏只想享受萬般柔情,可紀雨寧無論何時都叫人提不起勁來,她那副公事公辦的模樣看了就倒胃口。

    說罷便吻上愛妾眉梢,手指也緩緩伸進衣領中去。

    眉娘身孕已滿五個月了,據大夫說可以行房的,只別劇烈勞作。之前阮眉每每也依了他,但今日不知怎麼的實在心悸得慌。

    紀雨寧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不願相信,可卻已根植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阮眉輕輕推開愛郎的手,抿唇道:「妾今日身子不太舒坦,大人還是往別處去吧。」

    李肅見她容顏發白,額間點點細汗,也就不便勉強,只得掃興穿衣。

    阮眉躊躇片刻,還是勸道:「大人不妨去陪陪夫人,近來家中多事,夫人日夜焦心,想必也不怎麼好受。」

    李肅笑道:「你倒不醋?」

    眉娘坦誠道:「夫人終究是夫人,眉娘不過是螢燭之輝,如何能與明月相較?大人看重前程,就更該厚待夫人,她才是真正能幫您的人。」

    李肅暗暗詫異,這紀雨寧究竟對眉娘說了些什麼,三兩天就把人收服去了?他本來還以為,眉娘得寵,多少會令紀雨寧有些不痛快,如今瞧着,眉娘對她的尊崇怕是比對自己還多些。

    也罷,妻妾和平是李家之幸,李肅捏了捏愛妾的臉,「好,就聽你的。」

    將欲離開,眉娘想起那個縈繞心間的疑問,終忍不住輕輕啟唇,「大人,六年前您中舉之後,為何沒來找過妾身?」

    李肅眸光流轉,「你哪曉得讀書人的辛苦,我雖中得進士,可朝中人才濟濟,也不過螻蟻一般。上要徐圖進取,下又有一家子老小要養活,你自己說,我可有餘暇去看你?」

    眉娘定定望着他的臉,太流利了,反而不像是真的,竟像是早就準備好這番說辭來應付她——她該相信嗎?

    可是也沒回頭路可早了。眉娘只能愴然垂眸,「是妾身不懂生計,竟忘了大人的苦楚。」

    「無妨,如今你我終得團聚,你只要知道,我必會好生待你就行了。」李肅發誓發得毫不含糊,和六年前的那個他看起來並無太大差別。

    可眉娘還是從語氣里覺出一絲油滑之意,也許只有女人才會把承諾看得認真,對男人而言,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吧?

    *

    李肅出了西廂,便直奔東苑而去,紀雨寧自那日吵過一番之後,之後再無異樣,如常整飭家務,李肅只當她已經想通了,既如此,他也得拿出點誠意來——圓房是不可能圓房的,不過賞紀雨寧些面子,陪她一宿,免得她被那些賤妾奴婢恥笑,這個還是辦得到的。

    哪知剛穿過抄手遊廊,玉珠兒便恭恭敬敬將她攔住,「老爺請回吧,夫人已經歇下了。」

    「這麼早?」李肅有些納罕。以前他在朝中當差,紀雨寧總會替他留一盞燈,不管他過不過來,總得等他歇下了才肯入睡——今天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玉珠兒暗暗翻個白眼,只留心別叫這人看見,「夫人小日子來了,實在不快,適才讓奴婢去和濟堂抓兩貼藥回來煎服,奴婢看着夫人喝過湯藥才睡下的。」

    李肅這才想起紀雨寧一向癸水不暢,有經疼的毛病,果然是因為眉娘入府麼?難為她還忍着不說,硬撐着做出一副沒事人模樣。

    李肅倒覺慚愧得緊,一時良心發現,「要不要緊?或者我從宮中請幾個太醫過來。」

    玉珠兒忙道:「不妨事的,大人您忙自己的去吧,夫人說過,她能照顧自己,倒是阮姨娘現懷着身孕,可千萬不能有何閃失。」

    這丫頭幾句話雖輕,卻句句戳在他肺管子上,李肅長嘆一聲,悵然轉去。

    此時東苑廂房裏,紀雨寧悄悄點亮燭火,她當然還沒睡下,只是懶得敷衍李肅罷了——如今正在升官的緊要關頭,他必定又有一番大道理囑咐這位正妻,以為施點恩她就會巴巴地為他效命,這男人怎地如此自負?

    玉珠兒回來,稟報了李肅行蹤,「老爺往秋姨娘院中去了。」

    據說是因為秋姨娘站在長廊拐角,十分沉浸地賞景——大夏天看楓葉,真虧她做得出來。

    不過李肅也樂於上當,反正賢妻與愛妾今晚都身子不爽,秋姨娘又是個柔媚多嬌的,他何不順從其意。

    紀雨寧沒說話,自從抱定了和離宗旨,李肅愛寵誰不寵誰都與她不相干了,現在的問題是,該如何讓李肅乖乖答應她的要求?

    紀雨寧在京中其實沒多少人脈,自從隨李肅搬來京城,丈夫的官位又步步高升,李肅便逼着她與從前的那些手帕交斷絕來往,說是不合京城貴婦的身份,有辱門楣。

    而紀雨寧認識的也不過是些鄉紳富戶之流,其實沒多大助力,至於底蘊豐富的人家,她也擠不進去。唯一能稱得上有來往的,便是那些品級差不多的官家太太們,或是同僚之妻。可自從李肅去了臨清,紀雨寧為防閒言碎語壞了丈夫名聲,終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安心在家侍奉翁姑。

    以致於她現在就像只沒頭蒼蠅,連個討主意的人都找不到。


    玉珠兒提議,「明日是大雄寶殿開光的日子,小姐不如也去歸元寺求個簽吧,卜卜吉凶。」

    她知道自家姑娘的心事,自己幫不上什麼忙,只能求助神佛。

    紀雨寧其實不怎麼相信這些,可見玉珠兒心意拳拳,還是答應下來。再者,若真如玉珠兒所說,明日來進香的官家太太們必定不少,若能趁勢結交幾個不管有多難,她總得試一試。

    一夜無夢,次早主僕倆起了個大早,玉珠兒早備好一輛翠帷青綢車,正要出發,忽見二門上的張婆子過來,說是替大房支取月錢。

    紀雨寧冷笑,「嫂子不是剛支過下月的,又來?」

    從前是她太好性兒了,以致於人人都想在她身上討得便宜,最初的最初,李肅每年只能拿丁點俸祿,卻要養活一大家子,紀雨寧只能用嫁妝錢來補貼,還厚顏往娘家要了幾回想起來都覺得蠢不堪言。

    她微微闔目,「你回去稟告大嫂,沒有多的了。」

    張婆子面露尷尬,張氏一向牛心左性,她這樣空手而回豈能饒過?只怕挨一頓板子都算輕的。

    倒是紀夫人向來脾氣柔和,多求求她總會答應的——沒準還能分點銀子。

    婆子便假惺惺擠了兩滴眼淚,正要說話,玉珠兒已快人快語:「沒聽見夫人吩咐麼?腿斷了還是怎的,走不動了?」

    被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丫頭責罵,婆子不免有些羞惱,「姑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幸而今日是我來要銀子,若是老太太的人過來,你還敢這樣頤指氣使麼?不過是仗了點人勢,撿軟柿子捏罷了。」

    紀雨寧聽到這裏,已是眉頭緊蹙,眼看玉珠兒還要同她吵,忙伸手攔住,冷聲道:「何必多話,叫二門上的小廝捆了,送去大嫂院裏便是。」

    看那婆子一臉驚駭,紀雨寧倒覺快意,「若大嫂捨不得給板子,我親自來打,誰叫她話里連老太太都捎帶上了,如此目無王法的惡僕,留她做甚?」

    說罷,再懶得多看一眼,直接由玉珠兒攙扶上車,任憑耳邊哭天喊地,她只漠然不聞。

    玉珠兒悄悄咋舌,「這才像小姐舊時模樣呢,做姑娘的時候明明很有脾氣,怎麼一出嫁就都改了?」

    紀雨寧笑着擰她耳朵,「壞丫頭,數你伶俐!」

    心下微微悵惘,是啊,出嫁多年,早忘了自己從前是什麼模樣,還有那個人他如今還好麼?

    *

    楚珩看膩了公主府上的歌舞,又恐皇姐再來煩他,便和貼身太監郭勝商量,另外找個地方消遣去。

    郭勝是個略顯呆板的中年人,說起話可一點都不木訥,「陛下不如喬裝改扮,隨奴婢往鸚哥巷去,這鸚哥巷雖不比西湖畫舫遊人如織,聲名顯赫,可也着實有數不盡的妙處。」

    至於為何叫鸚哥巷,則是因為那一帶有不少暗門子,且愛養鸚哥畫眉之類,以此報信,久而久之便得了這個諢名。

    楚珩搖頭,「不去。」

    倒不是心存偏見,只單純聞不得那股脂粉香,再說了,去了也無用——不過是看看歌舞罷了,和公主府有甚分別?

    郭勝想起自家主子的毛病,也就不好再提,只笑道:「那,或是去茶寮喝茶,或是去字畫坊賞畫,其實民間東西雖然粗糙,比起宮裏的花樣可多着呢,陛下您縱使看上三五年都看不完。」

    要不前朝嘉禾帝怎會在宮中開辦集市,還讓嬪妃扮作賣花女賣菜女當街吆喝,不就是看中那股質樸熱辣風情麼?

    楚珩倒被這老太監給逗笑了,真虧他想得出那麼多鬼主意!

    只可惜每一樣楚珩都興致缺缺——大夏天的,誰懶怠動彈,又不像宮中可乘坐御輦。

    郭勝心說這位爺可真難伺候,這不想那不想,乾脆留在養心殿批摺子不是更好?

    但是長公主交代要他務必使皇帝盡歡,郭勝也只能搜腸刮肚道:「今天歸元寺大雄寶殿開光,那兒倒是人多,不如陛下也去瞧個新鮮?」

    心裏倒不抱希望,皇帝連美人都懶得看,和尚更不消說了。

    哪知楚珩這回卻意外配合,「這個好,正好朕也想與民同樂。」

    郭勝:太假了吧,誰信?

    不過皇帝心思一向難猜透,難得他老人家起了興致,郭勝忙預備下去。

    其實楚珩倒沒啥特別,不過想着出宮一趟,正好為太后在佛前進兩炷香,再供奉幾盞海燈,保佑她老人家歲歲常樂——省得終日埋怨抱不成孫子,死了都難瞑目。

    再者,不曉得那位近況如何,若是在世,也請佛祖保佑她無病無災,省得人牽腸掛肚。

    楚珩腦中浮現出一個模糊輪廓,女子嬌滴滴地對他輕叱,雙眸卻含着笑影,明明已張皇失措到頂點,卻還要佯裝成坦然——只有少年人才有這樣矛盾而熱烈的情緒。

    只可惜一別數載,心境早已不復當年。無論她是死是活,是否已嫁作他人婦,楚珩都只能虔誠為她祝禱,惟願她此生平安,再無憂患。

    因着佛寺講究超脫,不能被富貴俗物玷污,楚珩還特意向皇姐借了一件從前舊衣——不曉得是她哪一任丈夫遺留下的,長清公主嫁了三次,心態越來越灑脫,早已不記得那些死人。

    郭勝看着自家主子這樣鄭重其事,心裏只覺得好笑,有人喜歡露富,有人卻偏愛裝窮,偏偏這位爺是怎麼裝都裝不像的——光腰間那條玉帶就不下千金,更別說其他配飾了。

    好在郭勝是個忠僕,臨行前好說歹說勸楚珩褪下這些,免得遭強人惦記,連鞋襪都儘量換成素的,粗粗看來,除了相貌太英俊些,外表也和那些貧寒學子差不離了。

    主僕倆沿着青苔佈滿的石階往上走,沿途衣香鬢影,脂粉味格外濃重,有那受不了辛苦的貴婦人便特意喚來竹轎,讓轎夫抬她上去。

    楚珩雖自幼習武,可畢竟養尊處優慣了,這麼百十台階過來,亦微微出了細汗,「這歸元寺並非無錢,何以連台階都不肯打掃,弄得又滑又膩,寸步難行。」

    郭勝扶着自家主子,一邊笑道:「這般才顯得香客虔誠麼?再者,寺里的轎夫都是由知客僧擔當,如此既免去灑掃之費,又能得一筆營生,您細想想,到底誰才是傻瓜?」

    楚珩失笑,看來佛寺也終究不能免於世俗,是他狹隘了。

    越往上走,行人越少,且今日進香的本就女客居多,更加挨不得辛苦,從楚珩的角度看來,便只有寥寥幾位。

    郭勝悄悄道:「前頭那位不知是哪家的夫人?這樣虔心,陛下,咱們可不能輸給她。」

    楚珩凝神望去,只見到一襲端莊纖弱的背影,深青色衣衫,頭戴冪籬,渾不似自己喬裝改扮的做作。

    他沉吟道:「必是家中有何變故,才如此虔誠。」

    可巧一陣風起,刮落女子頭上冪籬,楚珩恐她跌倒,忙令郭勝彎腰拾起,一面小心翼翼遞過去,「夫人仔細腳下。」

    「多謝公子。」女子的聲調不似京城官話那樣板正,稍稍帶了些吳儂軟腔,楚珩不由得一怔。

    再抬起頭時,方看見那人面容。

    心跳忽如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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