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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觀瑞雪(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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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年了,老太太都是嚴防死守提心弔膽地過日子,一晃到了行將就木的年紀,還是不能安心。她心裏清楚得很,誰不是在算計她死後的事?她偏不如他們的意,偏要活!

    不過總不能叫池鏡一輩子不娶妻成家,此事也很要緊。她到底是一家之主,就不為池鏡自己,也當為池家的子嗣打算。儘管她胸中厭恨透了這兩個字,可也不妨礙她繼續為這兩個字賣着命。

    窗下的光靠愈照愈長,愈照愈斜,像誰把它們往邊上擠,窄窄地貼了一塊在碧紗櫥上。碧紗櫥描了個美人像,老太太望着一笑,將話頭一轉,說到於家:「你在四老太爺府上瞧沒瞧見於家的人?於家如今是兩府總督,也顯赫得很呢。」

    說着略帶遺憾的口吻,於家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他們妯娌年輕的時候就不對付。她一向不如四老太太,不過虧得她丈夫排行老大,承襲侯爵,到底她在這份上壓過四老太太一頭去,又早就分了家,多年不在一個屋檐下,老了倒見好了些。

    池鏡心知是問那於三姑娘,有所保留地說:「去的人太多,一時沒留意到。」

    「倒是個美人坯子。」

    池鏡笑道:「祖母看着不錯自然就錯不了。」

    老太太又有點不放心,「誰知道?也沒說上幾句話——你先去,叫你母親吃過晚飯到我這裏來,我有事和她商量。」

    池鏡行禮出去,回院先往後頭叫燕太太。燕太太正與蘆笙吃晚飯,見他這時候回來,有點尷尬,「還以為老太太留你吃晚飯呢。」

    他倒習慣了,笑說:「老太太那頭還沒擺晚飯。」

    燕太太少不得吩咐丫頭添碗筷,自己不敢耽誤,不再吃了,擱下碗忙往老太太屋裏去。

    天色發昏,兩個小丫頭來點燈,放了個四頭燭台在飯桌上,盤子裏冒上來的熱氣在黯黃的燭光里翻湧滾動。池鏡坐在席上,望着滿案佳肴全無胃口,總覺得是一桌殘羹剩飯,到處沾着唾沫腥氣。

    「三哥,你怎麼不吃?」蘆笙端着碗問。

    池鏡笑着擱住碗,「我不餓。」

    「噢,你又在外頭和人吃酒去了。」蘆笙湊來他身上嗅嗅,「怎麼沒酒味?」

    他向旁邊讓開些,「你吃你的,都是你愛吃的菜,還堵不住你的嘴?」

    蘆笙噘着嘴端回身,吃了兩口,又湊去咕噥,「三哥,他們說我將來要給晟王做王妃,是真的麼?那晟王生得什麼模樣?」

    「誰說的?」

    一旁蘆笙的奶母徐媽媽忙走上來搭訕,「去年咱們二老爺來信就囑咐過,暫且不叫給咱們家兩位姑娘議親,難道不是這意思?我看四姑娘的相貌不如咱們五姑娘好,真有這好事,自然是先落到咱們五姑娘頭上。」

    池鏡只笑不答,徐媽媽見狀,心有幾分成算,掉過頭說蘆笙,「我的小姑奶奶,往後你可別輕易在外頭說這些。」

    蘆笙笑道:「我知道,給四姐聽見要招她不高興。媽媽你說,這有什麼可不高興的?我做了王妃,家人臉上都有光,四姐難道就不是咱們家的人?」

    此事雖有些影,可尚未說准,何況龍顏就是四月的天,說變就變。落到這些人的耳朵里,好像就十拿九穩了。池鏡滿心鄙薄,聽得不耐煩,起身要走。

    偏給蘆笙拉住問:「三哥,你還沒告訴我那晟王相貌到底如何呢。」

    他斜下眼,笑着捏她的下巴頦,「天資卓越,儀表不凡,和你正配。」

    那蘆笙聽完這話,高興得飯也吃不下,放下碗來和徐媽媽嘁嘁議論。都信他的話,因為他在京多年,和這些王孫公子也有往來。可他這個人只管「玩笑」,出口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自己有時都懷疑。他知道家裏的人待他都是冷眼旁觀,他也同樣冷眼旁觀着他們。

    唯獨一件事上他不能再做局外人,他在京這些年,再事不關己下去,只怕滿副家私都要落到別人頭上。他父親不來爭,他憑什麼不來爭一爭?難道錢不是錢?但他此刻還不夠格,尚未成婚的男人在人眼中都還沒長大,老太太連外頭的事也不給他去辦。


    他想到要成家,連那於三姑娘的相貌都想不起來一點。想來想去,倒想起了鳳翔與玉漏。他笑着歪在椅上,胳膊長伸出去,捻了那蠟燭的火苗子幾下,明明滅滅間,恍惚看見玉漏總是凍得發白的小臉,覺得很有趣味,有了要把她弄上手的打算。

    那臉頰兩片豐腴的肉在細微發顫,因為冷得上牙磕下牙。夜裏玉漏過正屋裏來,以為要挨儷仙一頓痛打。不想儷仙既沒打也未罵,只拿了堆纏死的線來叫她在外間坐着理。

    外間又沒個熏籠炭盆,僅有的一點熱溫是桌上的蠟燭。月亮也是冷的,由門上透進來,像一攤水化在地磚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線在昏暝的光里成了一條條細蛇,沒頭沒尾的纏在一起,滑溜溜的。玉漏理得手發僵也只挽出來半個線梭子,總是挽兩圈就要去解個結,解不完的結,像她的漫長的生命。

    擺明儷仙是換了路子來整治人,這回是鈍刀子割肉,就是不給她個痛快。

    「可別扯斷了,這線是用來繡大花樣的,疙疙瘩瘩的可不好看。」香蕊擎着銀釭出來查檢一回,又旋裙進去。

    主僕兩個在裏頭榻上吃茶嗑瓜子,榻下燒着旺旺的炭。儷仙坐在裏頭,一斜眼就能從碧紗櫥內望出來,以便時刻盯着玉漏有沒有在偷懶。

    她歪着朝地上「呸」一聲,吐出片瓜子殼,大老遠的笑着和玉漏搭訕,「你敢是心裏頭在罵我啊?說我大夜裏的不讓人睡覺,專揀些磨折人的差事給你做。」

    玉漏趁勢停住手,把十指用力蜷着,又搓着,「奶奶多心,我不敢的。」

    「說話歸說話,手裏的活可別停。」儷仙眼如尖針,凜凜地射出來,「其實說暗也不算太暗,此刻才剛過二更天。你過來的時候大爺才吃了藥?」

    玉漏復揀起線堆來理那細小的結,心恨不能把儷仙嚼碎了再啐出去,嘴上卻老實得很,「吃過藥就睡下了,我說是太太叫我過去說話。」

    儷仙咯咯笑出聲,「難得你今日倒伶俐了一回。你要清楚,大爺解得了你一時的難,解不了你一世的難,做妾的,都是在正頭夫人手底下討生活。」

    玉漏點頭應諾,「全仗着奶奶肯給飯吃。」

    那香蕊聽後也扭頭來笑,「唷,你今晚上開了竅?怎麼變得如此嘴乖?平日總是悶不吭聲的專會慪人。」

    玉漏拿出十二分耐性來和她兩個對答,「不是有句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嚜?」

    儷仙聽她今日能說會道,不由得丟下把瓜子拍着手走到碧紗櫥簾下,歪在門框上抱着胳膊看她。

    那目光像只爬蟲,看得玉漏不舒服,抬頭向她笑笑,「奶奶還有旁的什麼吩咐?」

    儷仙默了會,哼了聲,「你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打的什麼念頭。此刻在我這裏這般乖覺,轉頭又告訴大爺去,說我如何如何欺負了你。」

    玉漏低着臉笑,不則一言。倒把個儷仙弄糊塗了,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橫豎想不通,便走來擰她一下子。誰知門倏地推開,寒風呼呼往裏一竄,只見鳳翔冷着臉站在門下。

    儷仙雖平日待玉漏嘴巴刻薄些,倒從未當着人打過她。此刻被鳳翔看在眼裏,一時也有些慌神,僵着一笑,「我叫她來替我挽線。」

    「什麼時候你不叫,偏大夜裏的,叫人坐在這冷颼颼的外屋替你理線?」鳳翔咬硬了腮角進來,抬手將人指住,「我一次兩次不和你理論,你益發得了意,心計益發歹毒起來。往日背着我,還不知你有多少招數欺負人。」

    儷仙見他臉色鐵青,眼睛發冷,不禁一哆嗦。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玉漏提前告訴的,只好恨眼朝玉漏望去,「我叫她做點事有什麼了不得?難道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過是人家不要了的爛貨,來服侍我我還嫌不乾淨呢!」

    氣得鳳翔手直抖,將她點着,「好,好,好個寬懷有量的大奶奶,你如此苛待人,我看這家也用不着你來當,明日我就請示太太,將家務交由弟妹料理,也好叫闔家上下都跟着你鬆口氣。」

    一聽這話,儷仙當即哭嚷起來,「好你個鳳大爺,胳膊肘淨向外拐!你想想清楚,我和你才是夫妻!你為個爛貨來欺我就罷了,還要把家交給旁人去當。我還有什麼可活?我還活着做什麼?我不如去死了算了——」

    一壁哭,一壁就要拼着身子往牆上撞,幸得香蕊跑出來一把抱住。

    玉漏也忙丟下東西,將鳳翔的胳膊摁下來,「你幾時醒的?你的病還沒好全呢,哪裏經得住這夜裏的寒氣?快回屋去吧,啊?我一會就回。大晚上的,給太太聽見又是生氣。」

    儷仙還在香蕊懷內拼着要撞牆,鳳翔曉得她是裝腔作勢,全不理會,將肩上的氅衣脫來披在玉漏身上,攬着她往外去,丟下話道:「憑你要死要活,像你這樣惡毒的婦人,死了倒是旁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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