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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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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方才正處於生死攸關之際,慕朝游的精神極度緊繃,驟然回落到人類社會,看着眼前的王道容,慕朝游有一瞬的懵懂和迷惘。

    ……她該說些什麼?

    還沒回過神來,一個身影卻突然奔了過來,「慕娘子!」

    顧妙妃那張蒼白的俏臉猛地撞入慕朝游的視線,一雙眼幾乎流下淚來,急切地問,「娘子可曾受傷,要不要緊?」

    慕朝游一愣,原本有些抽離的思緒漸漸歸位,「我……我沒事。」

    而王道容也在此時蹲下身,替她檢查傷勢。他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卻渾不在意身上的血污,只是輕輕搭上她的手,提醒說,「朝游,鬆手。」

    慕朝游有點兒迷糊,松什麼手。

    王道容見她這模樣,便知曉她是嚇得狠了,耐心地一遍遍安慰着她,「無事了,朝游,你沒事了。」

    說着垂眸一點點掰開她無意識緊握的拳頭。

    慕朝游掌心那把小刀當即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她太緊張,小刀握得太緊,手指都疼得有點兒抻不開了。

    王道容替她手上的傷口敷上了藥,目光落在她裙擺。

    她裙擺破破爛爛得露出兩條白皙光潔的小腿,左腿上傷口猙獰,外翻的皮肉間不斷有血水滲出。

    非禮勿視。

    王道容的目光只蜻蜓點水一掠而過,便轉回視線,將手上的藥瓶遞給她。

    慕朝游剛接過藥瓶,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忙把藥瓶又塞回王道容手上,叫道:「等等!僕役!」

    「顧家的那些僕役還下落不明!」

    王道容把藥瓶遞還給她:「不必擔心,司靈監與道蘭公已經趕來,正同阿笪等人前去尋找僕役們的下落。」

    慕朝游這才鬆了口氣,鬼門前打過一個滾,她早把古代那些有的沒的規矩給忘了個一乾二淨,當着王道容的面便直接撩起了裙擺給自己上藥。

    王道容:「……」

    所幸與慕朝游相處日久,他也或多或少習慣她偶然間的「神來一筆」。

    顧妙妃這一路上的倉惶與恐懼也很難用言語來表述其一,她從小就是父親顧錫嬌慣着長大的,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何曾經歷過這般驚險奪命的時刻?

    這一路下來,她手腳發軟,脊背冒汗,不過是靠着求生的欲望,和絕不能辜負慕娘子的犧牲,這才糊裏糊塗堅持下來。

    也是她幸運,王道容那個時候已經找到了門口,正巧讓她撞了個正着。

    此時,見慕朝游完好無損,顧妙妃那一直堅持着的一口氣一松,便再也支撐不住,手腳顫抖,心頭思緒如潮,一股酸意從鼻尖直衝眼眶,趴伏在王道容肩頭大哭起來。

    傷藥灑在創口火辣辣得難受,慕朝游剛抬起頭就看見王道容扶着顧妙妃的雙臂,任由顧妙妃撲進他懷中痛哭。

    他的衣襟被她的淚水洇濕了一小塊。

    顧妙妃低聲抽噎:「多虧你與慕娘子……我險些以為今日就見不到你們了。」

    王道容懷攏着她,骨節分明的手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過她烏黑的發,嗓音壓得很低,幾近柔和安撫:「莫哭。」

    少年烏濃的眼睫低垂着,與她耳鬢廝磨,喁喁低語,乍一看,便猶如一對親密無間的璧人。

    王氏先祖曾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碩儒,王道容的父親王羨卻是個蔑視禮法的名士。他性格不似其父,更肖其祖,平日裏在一干放浪的南國士人之間倒顯得尤為莊重循禮。

    少年的客氣是有距離的,有禮是疏離的。絕不會同異性有這般親昵的舉止。

    若是從前慕朝游內心或許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複雜難言,但不知是不是經歷過生死磨難,她的心情忽然變得格外的平靜。

    「死生亦大矣」。

    她僅僅只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目光望向自己方才出逃的方向。

    剛剛沒時間,此時才有機會好好打量。原來那碧瓦朱甍,金碧輝煌的大屋子竟是一座大墳墓。

    慕朝游忍不住有點兒出神。

    看來志怪小說里所寫的也不都是虛假的。她心底暗暗想:主人公夜伴行路,忽然看到一座華屋,從屋中走出來的主人打扮華貴,殷勤好客。等到主人公第二天天明醒來才發現自己醉臥在一座墳墓前。

    她腦子裏正上演着從前看過的各種古代志怪小說,忽然聽到王道容在叫她,一轉頭卻見顧妙妃軟綿綿地倒在了他懷裏,而王道容的手刀剛離她半寸遠。

    慕朝游當即吃了一驚,「你這……」

    「令嘉受了驚需要休息,」王道容將顧妙妃交給身邊的顧家僕從,很平靜地說,「那隻魘鬼方才落荒而逃,如今下落不明,而顧家僮客生死不知,前路危險,不宜由她繼續同行。」

    這確實很有道理,但慕朝游還是覺得奇怪。以王道容和顧妙妃的交情,他同她說一聲不就行了,何必要將人打暈呢?

    只疑惑不過一晃而過,慕朝游也沒想那麼多,而是問,「那麼我們現在去捉那隻魘鬼嗎?」

    王道容在她身前蹲下,看向她的小腿:「不急,我先扶你上車休息。」

    慕朝游忍不住抿起唇角,聊勝於無地往後讓了讓,企圖擋住小腿上猙獰可怕的傷口。

    「我自己可以……」

    王道容垂落深濃的眼睫,看得很專注,目光在她傷口上仔仔細細地睃巡。

    慕朝游被他盯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忍不住又重複了一遍:「真的,我自己能走。」

    為了表示她言語間的可行性,她扶住地面,就要站起來行走。

    一雙細白的手,準確地伸了過來,牢牢攥住她小腿上沒有受傷的部位,及時阻擋了她的動作。

    王道容神情沒什麼波瀾地垂着眼睫。

    慕朝游大腦嗡地一聲。

    這已經算是極為失禮的動作,但王道容做出來卻如此平靜自然。

    他抬起眼,秀美的眼睫輕輕眨了眨,凝望着她。

    他本來毋須這麼做,他大可以指揮他人將慕朝游扶起,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凝望着慕朝游腿上的傷勢,王道容玉珠一般的眼中,情緒晦澀難辨。扶着她小腿的指腹微有些發燙,牽連心中心潮洶湧,在他心中再次浮起一股異樣而微妙的情緒,如一陣陣電流蕩過心扉。

    是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連他自己都稍感不解。

    王道容禁想起方才慕朝游渾身是血那一幕。

    此時回想,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一雙眼,很亮。

    王道容扶起她:「你受苦了。」

    慕朝遊動了動嘴唇,沒再拒絕。任由王道容將她攙扶到車邊。

    王道容伺候她坐下,便轉身要走。

    慕朝游愣了一下,拽住他衣角:「我們不去捉那隻魘鬼嗎?」

    沒想到王道容根本沒帶她同行的意思,回過身說:「你受傷在身,有我一人足矣。」

    慕朝游很相信王道容的能力,可這並不妨礙她不放心他隻身一人前去捉妖。

    若有個萬一怎麼辦?

    「魘鬼狡詐,你可有解決的辦法?說起來剛剛那陣白霧,你是怎麼脫身的?」

    王道容淡聲:「魘鬼能引動人內心之慾念七情,你心中想些什麼,它便反映出什麼。」

    又不忘勸慰她,「朝游你未曾修行,這才容易找了它的道。」

    但王道容的勸慰註定要宣告失敗了。他此言一出,慕朝游便像被人兜頭敲了一悶棍,耳畔嗡嗡作響,不自覺喃喃:「……我心中想些什麼,它便反映出什麼?」


    王道容見她神情不對,情知有異,倏忽也記起方才在白霧中看到的那一幕幕幻象。

    他身負陰陽眼,能看穿陰陽,他在魘鬼針對慕朝游的幻象中看到了他自己。

    這或許也能解釋為慕朝游心中害怕時難免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當時也未曾多想。

    孰料此刻見慕朝游面色倏忽蒼白下來,望向他的目光如幾個閃爍。

    王道容也不由安靜下來,霎時間便什麼都明白了。

    雖然沒吃過豬肉,但他也見過這世上痴男怨女,也見過其他小娘子望向自己時的愛慕目光。

    他知道他皮囊生得好看。

    慕朝游對他的好感,他並非全然無知,只是他並無此意。

    如果不出意外,他會與顧妙妃結親。若非如此,今日也不會如此興師動眾前來尋人,更不會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安撫她的情緒。

    慕朝游對於王道容來說,像是他幼年時那隻雀。

    她孤苦無依,正好掉落在他的腳邊,於是他將她拾起,豢養她,而她懷有的神仙血對他而言也恰好有着重要的作用。

    神仙血太過特殊,為了不影響到自己的圖謀,他將慕朝游牢牢控制在手掌心。

    為了能更好地控制她,王道容不是沒用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柔情手段,他想,這或許便是今日她動情的根源,多多少少都是他刻意放縱為之。

    只是他不太明白的是,她既對他有意,為何還要豁盡全力去救顧妙妃?

    自記事起,王道容的感情便極為淡漠,他也不覺有什麼可惜之處。王羨總埋怨他不夠親近他。

    可王道容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身處亂世感情是一種負累。冷淡的情感能確保他永遠保持理智。

    他自小便習慣用理性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而愛是感性,意味着失控。

    慕朝游對他產出其他的感情,會很麻煩,不會令他感到欣喜,自滿,只是感到困擾。

    慕朝游與他是徹頭徹尾的反例,同行這一年多來,他見她十分熱忱。

    王道容清楚記得,逃難路上,他們曾經遇到一對與家人離散的姐弟,在這個人人自顧不暇的環境之下,她仍能施以援手,抱着姐弟去尋找他們的父母。

    她的身上有種近乎於天真的赤誠。

    王道容眼睫微微閃動着,不覺得觸動,只覺得奇怪。

    他不太能夠理解這種感情,像是霧裏看花,水中望月,冷淡而抽離。

    其實白霧第一次瀰漫時他就看到了慕朝游。

    白霧湧起時,王道容便情知不對。

    他自幼隨許沖學習吐納調息之法。修道之人法煉不專,常有諸魔來試,見諸幻象。他抱元守一,未幾功夫,便見眼前萬物清明。

    自然也看到了慕朝游。

    他親眼見她被幻景所惑,對他的呼喚置若罔聞,如行屍走肉般消失在白霧之中。

    王道容沒有追上前。

    他只是在思考。

    首先,他可以借慕朝游的行蹤探明魘鬼的蹤跡。

    其次,神仙血是極為不穩定的因素,如今他藥幾近煉成,是放任這個不穩定的因素繼續存在,還是借刀殺人一勞永逸?

    直到顧妙妃逃出求援。

    王道容去救慕朝游的時候心中也未曾多想,救她或者不救兩種感情在他心裏都很淡漠,僅僅只是心念一動,他便作出了選擇。

    可是當看到慕朝游渾身是血,閉目躺在地上,眼皮下流出恐懼的眼淚時,王道容才有了點兒鮮明的情緒波動。

    他深深地困惑了。

    非親非故,何至於此?

    她與顧妙妃素不相識。

    她到底還能為陌生人做到何種地步?

    她的極限在哪裏?

    她旺盛的七情六慾,過剩的同情心可有盡頭?

    若她不懂陰陽符讖,沒有自保手段,還能捨己為人嗎?

    王道容靜靜地思索。

    直到慕朝游忽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是不是都看到了?」慕朝游忽然抬起頭,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輕和緩地問。

    王道容回過神來,思緒還有些游離:「……」

    不知道是不是才經歷過生死一線,原本連日以來堵在慕朝游心底的那句話,此刻卻被她莽撞地直接問了出來。

    原來,吐露自己的心意也沒有像她想像中那麼困難。

    慕朝游深吸一口氣。

    借今日魘鬼一事說出口也好,說出口或許便不必日日輾轉反側。

    可為什麼她覺得如釋負重的同時,又感到一陣說不出口的難過呢。

    她定了定心神,忍不住又握緊了袖中那把冰涼的小刀。

    這把小刀在剛剛的戰鬥中與她相依為命,此時也帶給了她莫大的勇氣與安慰。

    「郎君何必對我這般好呢?」她忍不住問。

    王道容想了想,竟欠身她行了一禮,神情沒有任何的輕薄之意,語氣淡而鄭重,「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我與朝游生死之交,情誼自是與他人不同。」

    王道容是聰明人,就算她問得再含蓄委婉,他也明白了她的心意,再用這般委婉地方式拒絕了她的心意。

    慕朝游的眼睛有點兒發酸,語氣也有點兒哽咽,她將頭扭過一邊,不願意在他面前露出片刻的軟弱來。

    稍微調整了一下情緒才說,「王道容,你是個好人,是個君子。」

    王道容靜靜地聽了,忽道:「朝游,有些事物或許並不如朝游你所想像得那麼好。」

    慕朝游不解間,他示意她去看身後那座墳墓,「或許正如眼前這鬼巢,你以為是華屋明堂,不過是一抔黃土。」

    「或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娘子願將我視作君子,是我之幸也。」

    「承蒙娘子錯愛,」王道容頓了一頓,輕輕地說,「只是容恐非良人。」

    淚水奪眶而出,在一剎那濡濕了眼睫,慕朝游微微睜大了眼,不讓眼淚落下來。

    月光靜靜流轉在他身上,月色朦朧。

    王道容烏髮披落下來,從來冷淡如雪的容色此時竟有幾分沉靜的溫柔,他纖長烏濃的眼睫,像飛火中舞動着雙翅的蛾,語氣清淡如寒石上的霜,「容只是覺得,容難當此偏愛。」

    愛是非理性的,愛是失控。

    他不願見她動情。

    眼前的少年是如此的殘忍。

    就連她的感情,他也想操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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