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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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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炭火橘色的亮明明滅滅,斑駁的火光襯得悟能主持那雙伸出的手又皺又癟,蒼老得不成樣子,然而眯着眼睛笑時,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和善親切之感。

    「我聽善善提起過,叫薛妤是吧?」悟能將手放在火盆冒出的熱氣中烤了烤,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的嘟囔,沒等薛妤回答,就又開口:「天機書總算起了回作用,將你們找來了,不然這樣的事,我們怎麼插手嘛。」

    抱怨腔十足,顯然被這些事困擾了很長一段時間。

    薛妤不是第一回聽這樣的說辭,當初皇室奪嫡,她和陸秦抽到天機書任務,木着一張臉看那些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前輩們」時,那群老頭也是這樣一邊心虛地左顧右盼,一邊說「哎呀,這種事我們是真管不了,怎麼管嘛,一管人間就要大亂了。」

    薛妤不動聲色問:「不是是怎樣的事,能讓主持和城主覺得棘手?」

    「你們也看到了,方才那輛鬼車。」悟能愁得直搖頭:「實不相瞞,剛開始那片海鬧騰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去走過一遭了,也確實看到了作亂的妖物,當即祭出靈器擒拿,誰知突然從海里飛出一隻鳳凰,將他的靈器生生撞飛。」

    「那鳳凰化成人,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子,行事乖張,言語傲慢,居於鬼車之上,左右站着二十四位衣着華麗的侍童,哼!」悟能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好大的排場!」

    「若是成年了還好,偏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背後的家長不知是妖都哪一家,我們出手,怕重了。」

    「妖都那些人又不講規矩,蠻橫得很,哪管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先闖了禍,反正先打了再說,到時候真是長十張嘴都說不清。」

    話落到這,薛妤已經全然完完全全懂了。

    這世間凡事都有規矩,權力集中點卻只有三處。

    一是人皇,管普通人賞罰生死,二是聖地,約束所有修道,修仙之人,第三處,就是悟能口中的妖都。

    若說前面兩者令人信服,那每每說起第三處,總叫人神情微妙。

    妖都,顧名思義,是諸多凶名在外的大妖的聚集之地,裏面居住了妖,怪,鬼幾族,以赤水為界,後面十萬深山大林全是他們的領地,妖都就建在其中最繁華,最昌盛的地方。

    至於裏面是什麼樣,薛妤其實沒見過,也很少聽人說起過。妖族排外,正如如今人族排斥它們,若是沒有大妖帶領,或本身不是妖族血脈,很難在那裏存活下來。

    可除了居住在妖都里的妖鬼,塵世間每日都有數不清的妖,精,怪修出靈智,它們懵懵懂懂,無人教導,全憑本能做事,因此而生出許多的麻煩。

    說起來,鄴都和妖都還有些淵源牽扯。

    按理來說,所有既不修仙,又不是純粹人身的東西惹出來的事,全歸妖都管,可妖都就是不管。

    那群老頭的意思是,小崽子們鬧騰,那是妖的天性,怎麼管?這要管了就是扼殺天性了,還怎麼成為合格的妖。

    他們這麼說,可這事總不能真沒人管。於是皇宮和六聖地一合計,紛紛將目光投向當時管靈、異邪、祟之物的鄴都,言下之意就是,反正管一樣是管,兩樣也是,為了世間的太平,只能暫且委屈委屈了。

    不管事也就算了,妖都那群老頭還總拐着法子添亂,時不時就傳一道符給各大家的家主,清一清嗓子告知諸位,我們妖都哪家哪家的崽子今天去塵世間歷練了,你們若是遇見了可千萬別動手。他們要是在外惹什么小事就算了,惹了大事,就通知我們一聲,自會有人來處理。但若是誰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要去誰家喝喝茶,談談心了。

    反正,說來說去,就是不能動。

    就比如今天的九鳳,想都不想用,必定出自妖都。

    但妖都雖然蠻橫,卻有一點好,輸得起。

    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單打獨鬥,年齡相同的情況下,人族把妖都哪家血脈打趴下了,只要不打死,他們都不插手。這在他們眼裏,叫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多說一句都是丟人現眼。

    這隻怕也是天機書逮着薛妤和善殊來的主要原因。

    薛妤看了眼悟能身邊眉眼溫柔,遇事不慌不忙的善殊,想,還好來的不是陸秦。

    她真是怕了那種身在局中渾然不覺,最後卻能精準的被人利用反過來捅自己一刀的隊友了。

    「悟能主持,我想了解方才那位的情況。」既然一個想找回佛寶,一個想完成任務,那薛妤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上百個村落,那妖駕馭雷電,有九鳳幫助,這麼多年下來,死的人只寥寥幾個,證明它不是弒殺的性格。」

    「更沒必要以身犯險,在明知你和陳城主都在的情況下對他的弟弟下手——除非他們之間有什麼舊淵源。」

    善殊認同地點點頭,側首看向悟能:「而且方才,城主和他弟弟之間的相處,也確實有奇怪之處。」

    悟能像是料到她們要問這個,眯着眼慢慢回憶:「陳劍西這個人,耿直,爽快,仗義,膽大心細,別看他方才凶神惡煞的,其實平時不這樣。但有一點,你問什麼都好,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把話題落到他弟弟陳淮南頭上去。」

    「一提就翻臉。」

    薛妤問:「您認識陳淮南?」

    「不熟。」悟能搖頭,「當年我承了陳劍西一道情,之後常有書信往來,也勉勉強強稱得上一聲老友。」

    「然而相識幾載,他從未說起過自己有個弟弟叫陳淮南。」

    善殊耐心地提醒他:「可你方才在陳劍西跟前說,那藥陳淮南已經吃過很多次了。他得的是什麼病?方才服下的那顆又是什麼藥。」

    「你這丫頭,也讓老衲喘口氣。」悟能笑吟吟地說了句,他微微仰起頭,像是在透過門隙看窗外的晨光,又像是突然陷入某種回憶中。

    「陳劍西肩上擔着霧到城城主的擔子,忙起來分身乏術,幾乎沒有清閒時候,我呢,又常年住在金光寺,因此雖然同住一城,見面的次數實際不多。」

    「直到兩年前,突然有一天,陳劍西來找我喝茶。」

    悟能指了指遠處的亭子,道:「我們坐在樹蔭下品茶對弈,他心事重重,下幾把輸幾把,我便猜到他來找我是有事相求。」

    「不出意料,他問我有沒有一種藥,吃下去能讓人短暫忘卻憂愁,不哭不鬧安寧睡去。」

    「我欠他個人情,這藥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於是我滿口答應。誰知這一供,就是整整兩年。」

    「就是方才你們見我拿出來的那顆,叫忘憂散。」

    聽到這,薛妤和善殊同時皺眉。

    這場交談一直持續到天大亮方散,悟能主持耷拉着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率先出了門,一邊搖頭一邊止不住嘟囔什麼。

    善殊對此習以為常,她朝薛妤解釋:「悟能師父是這樣的性情,看着不着調,實則一心為民,只是年齡大了,操勞多了,話也就多了。」

    薛妤收回視線,點點頭表示理解,實際上心思根本不在悟能身上。

    「我們得見見這個陳淮南。」她凝眉,蔥一樣水靈的指尖在一側小桌上或輕,或重地敲兩下,發出噠噠的兩聲,這是她想事情正出神的標誌。

    「陳劍西的態度已經分明,要想見到他,不會容易。」善殊也罕見的發了愁:「不若我們先想辦法見見九鳳——既然意不在殺人,總有別的所圖。」


    有所圖謀,那就好談。總比她們這樣雲裏霧裏連對方目的是什麼都搞不清的強。

    「她不露面,潛伏在暗處,我們也沒轍。」薛妤言簡意賅道:「我和她談不了,她不會信我的話。」

    善殊一頓。

    確實,薛妤手上沾了無數大妖小妖的血,只怕九鳳一露面,就會演變成生死仇敵狹路相逢的場面,更別說信任不信任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等待了。」善殊很快拿了主意:「那妖並不是每晚都出來,兩次出現至少相隔十五天,這十五天,我們想辦法弄清陳淮南的事。」

    薛妤道好。

    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十幾日,不論薛妤和善殊怎麼找人打聽,都探不到任何關於陳淮南的消息,甚至都沒人知道他現在被陳劍西安置在了什麼地方。他整個人,連帶着他所有的生活跡象,恍如人間蒸發。

    陳淮南見不到,九鳳不出現,大妖不露面,所有的線索,基本被攔腰斬斷。哪怕在腦海中拼接千遍萬遍事情的完整始末,沒有實際線索擺在面前,什麼都等於白想。

    薛妤等人在的小村落更是風平浪靜,自打那天薛妤動怒,溯侑勸解的一番話下來,村里人看他們的眼神就不大友好,甚至還有孩童跑到朝年面前,甜甜地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去。

    一聽就是背後大人授意。

    薛妤聽過之後,什麼話也沒說,獨自一人拜訪了城主府,彼時陳劍西並不在城主府上,而距離管家通報到陳劍西出現在眼前,她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結果接連問了四五個問題,陳劍西眼皮都不掀一下,等她話音落下,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一字一句道:「姑娘應天機書請託,是為解決塵世燈和佛寶丟失一事,淮南的事,不勞姑娘操心。」

    薛妤討厭極了這種既要你辦事,又什麼也不肯說的人,這導致她在回小村落的時候,依舊帶着一身寒氣。

    什麼線索都不給,只說要找東西,她上哪找,天上嗎?

    先出來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九鳳,再來個守口如瓶的陳劍西,薛妤總算知道四星半是怎麼一點點升上去的了。

    天氣轉暖,雷霆海附近的村落里開了點花,一簇簇團着擠在枝頭,又被舒展的枝丫顫顫巍巍盛着伸到薛妤那間石屋的窗底下。

    彼時,溯侑站在大樹一節枝丫上,劍尖抵着老樹龜裂的樹皮,肩上落了三兩片純白的花瓣,某一瞬,他似有所感地抬眸,正見她在屋裏踱步,髮絲間顫顫晃動着珠釵,珠釵下是一截白勝雪的脖頸。

    他極慢,極緩地眨了下眼。

    ==

    深夜,整個村落陷入死一般的幽靜,像是被一張血盆大口連皮帶肉吞進腹中,村里種了那麼多樹,夜裏卻連聲鳥鳴都聽不見。

    薛妤正在翻朝年白天費盡心力整理出來的陳劍西生平。

    看到一半,她似有所感,側頭確認了片刻,而後將手中書卷啪的往桌上一放,身影青煙似的掠向了一側隔得不遠的石屋。

    入門,就是一道阻止人進入的術法,薛妤動了動長指,面不改色穿過去了。

    這是溯侑住的地方,少年看着乖巧,實則孤僻,不肯跟朝年同住一屋。

    此刻,屋裏敞亮,燃着燈,薛妤一眼就看到了松松倚着牆,手腕汩汩淌着血,臉色蒼白如白紙的少年,他腳下是幾近成型的晦澀陣法,整件屋子因為它的存在,溫度一降再降。

    這不是仙門正統陣法,相反陰邪至極,薛妤就是被它驚動才一路尋來。

    「溯侑。」薛妤的視線從他腳下的陣轉到他臉上,聲音輕而緩,話語中卻隱有動怒之意:「審判台下來第一天,我跟你說過什麼,都忘了是嗎?」

    少年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用一種執拗的語氣道:「我不用它害人,不算邪法。」

    「你想用它做什麼?找人?」擁有千年記憶的薛妤僅僅掃了一眼,就知道這陣是什麼來路:「找誰?」

    薛妤突然記起來,那天雷電劈下來,眼前的少年曾撿過一枝被毀的芽苞,上面有大妖的氣息。

    正好可以用來作引施法。

    薛妤一腔火氣頓時不知道往哪發,她扯了下嘴角,冷然道:「你知不知道,這個陣若成,你引來那隻大妖,必遭反噬,若引來九鳳,會被當場格殺。」

    溯侑沉默。

    他知道,所以他都算好了,他身上有些保命的東西能拖延片刻,只要那隻妖一來,薛妤必定能夠察覺。

    而他,大不了重傷。

    他從審判台下來時就是重傷,是薛妤救了他,讓他恢復至今。

    這本來就是他欠她的。

    薛妤看他長久不說話,長長的發如水流般遮住他的臉和眼,只能看見他兩個肩頭,像是竭力壓制什麼情緒般一點一點耷拉下去,頓時想起他的年齡,他的心性,以及今日他不惜以死幫她的好意。

    「出來。」她動了動唇,道:「我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完成任務。」

    溯侑慢慢抬起眼,一雙惑人的桃花眼微微挑着,聲音一字一句輕得出離,像是實在不解極了:「一隻妖鬼,換天機書一場任務。」

    和當地村名的感謝,族人長輩的讚賞,以及如日中天的聲望。

    「不值得嗎?」他歪了下頭,問這話時如孩童般純粹,及至此刻,他盛極的容貌甚至將他的神情襯出一點點委屈和無措之意,無辜得令人生憐。

    薛妤靜靜站了片刻,像是被問住了,又像是在認真思考這話該怎麼答。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她眼底像是洇着一片浮動的碎光,迎着溯侑探究的視線,她一字一句道:「就我而言。」

    「不值得。」

    她再開口時,朝他伸了下手,道:「陣法易成難解,你牽着我出來。」

    「今日這種事,下不為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沒有讓薛妤等很久。

    這一次,溯侑乖乖將手遞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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