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是個女鬼。
不過依卓堅所說,此鬼本分老實,素無惡行。
回味適才品嘗的佳肴,看看手中拎着的餐盒,李昧覺得蜘蛛的話完全可以相信。
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回到客棧,丙兒也剛好回來。
一進房門,小胖子立刻眉飛色舞講起今日所見。
「要不,邊吃邊說?」
李昧揭開餐盒,屋裏頓時香氣撲鼻,令人垂涎。
「哎喲喂,這麼多好吃的。」丙兒眼都看直了,「公子,你發財了?」
「少廢話。吃吧。」
聽得一個「吃」字,丙兒再不多說,伸手抓只乳鴿塞進嘴裏,便津津有味嚼起來。
他口沫橫飛,邊吃邊講。
對那些吞金吐火的江湖把戲,李昧全不在意,卻只在聽說一名年輕術士憑「流星劍術」被招募官認可,當場發放入院腰牌時,稍稍皺了皺眉。
「流星劍術」是一種飛劍術,青峰山最廣為人知的基礎道法之一,以出劍速度快與劍道軌跡飄忽而著稱,乃是該派「標籤」。不過此劍術僅供門下弟子習練,從無外傳。
李昧並不相信青峰弟子會偷偷下山投軍。
「你看清楚了,那人用的是流星劍術?」他再次確認。
「看清楚了,演示時,長劍凌空飛來飛去,跟山里那些師兄練習的劍法一樣。」
「那人長什麼樣?裝扮如何?」李昧又問。
丙兒眨了眨眼,想了想,遂仔細描述了那人的模樣和打扮。「此人劍不離身,很好辨認。而且他那把劍十分顯眼,劍鞘是純銀打造,雪白閃亮,劍柄上還掛了條紅紅的穗子。」他說。
「嗯。還有嗎?」
「有,還有。熱鬧着呢。」
待丙兒將所看「熱鬧」講完,李昧已拿定主意,決定夜探麒麟山莊。
今天在蜘蛛洞府,其實卓堅便提過這個建議。他告訴李昧,通過擂台考核的修行者全都被集中安置在鎮東麒麟山莊。他說那裏最近可是熱鬧,夜夜宴飲,通宵達旦。
他還說,若想了解這次招兵內幕,最好的辦法就是鑽進去打探。
麒麟山莊很好找。
因為它可不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地方。
夜間,待丙兒熟睡之後,李昧獨自出了客棧,往東三里,到了莊前。
在大盛民間流傳一個說法:先有麒麟居,再有東陵府。雖然久聞其名,但李昧還是頭一次到訪這座赫赫有名的莊園。
麒麟山莊本為東陵豪門徐氏祖業,歷史悠久。
玉衡二十四年,大盛宮廷驚變,忠於哀皇帝的平南將軍徐舉在宮門被擒,顯赫百年的徐氏一門頹然敗落,舉族盡誅,家產抄沒,這山莊祖業隨後落入本地一陳姓富紳名下。
後來陳姓富紳舉家遷往酉城,這大宅便閒置下來。
站在被敕令敲去「昭武」功碑的石牌樓前,李昧凝目觀望這座曾經門庭顯赫的大宅,卻見早已物是人非。只有正門前兩座高大石鼓,仿佛仍在訴說此間曾經的榮寵。
看着看着,他的眼中竟有幾分濕潤。
此時已近夜半,初降露寒。而高牆院內仍是鼓樂喧喧,笙歌裊裊。
李昧心裏一聲輕嘆。
忽然,也不見什麼動作,只聽一聲疾風破空,就跟離弦之箭一般,他的身子拔地而起,轉眼已越過十米以外那道兩丈多高的院牆,消失在燈火輝煌的院內。
※※※
與往日一樣,今夜莊裏最為喧嚷的仍是臨近蓮池的賞花廣場。
觀魚台上,樂師班吹拉彈奏,三十名來自酉城怡紅院的舞伎隨風起舞,裙袂翻飛。連日來,隨着懷揣夢想的修行者不斷加入,莊裏從早到晚人聲鼎沸,一派節日氣氛。
高興啊,高興。大家都期待着最後能前往盛都,覲見國師。
到那時,哪怕昔日山野村夫,市井之徒,也都將搖身一變,成為國之棟樑。
這樣的好事還能上哪去找。
酒到酣處,修士們也開始按捺不住,隨着陣陣起鬨,一名肥頭肥腦,坦胸露懷的男子走出環繞廣場一周的坐席,來到當中站定。
「承蒙各位看得起,那今夜我就來獻個丑,給大家助興。」
像是早已習以為常,隨着此人登場,瞬間樂音暫歇,琴師捂弦,舞者也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靜靜等着場中寬袍大袖的男子獻技。
男子剃着光頭,腦袋像顆巨蛋,油亮的頭皮在火燭輝映下泛着青光。
他大袖一揮,從坐席後方便跑出兩名小童。
兩名小童皆不過七八歲的樣子,都是頭扎沖天獨辮,身穿花卦長褲,模樣頗為滑稽。兩名小童手中各執一柄長得離譜的管簫。兩根簫管均長有九尺,豎在手中宛如竹杖。
轉眼間,兩名童子不知如何竟將兩根竹管連接起來,一根長達丈八的長杆便橫於兩童手上。
此時,光頭男子朝四周頷首致意,然後緩緩蹲身,盤腿坐於地上。
男子閉上眼,嘴角掛着微笑。
緊接着,他那寬大而開敞的外衣便膨脹起來。
就在大夥以為那件寬大外套即將被他過於膨脹的身軀撐破時,鼓鼓囊囊的身軀停止了擴張。很快,像是雨後春筍快速冒出地面,又像是初夏地暖群蛇出洞,一根根不斷伸展爬行的細枝自那堆依然鼓脹的衣物胸襟、袖口、下擺各處鑽了出來。
就連那顆光禿禿的腦袋,這時竟也扭曲着生長,口鼻五官全亂了方寸,一對球眼看着看着就已達先前頭顱般大小,令整個面貌變得猙獰異常。
場裏一時鴉雀無聲。
台上的樂師和舞者全都緊緊捂住了嘴,才沒發出驚呼。
對於此等怪狀,即便數日來早已見怪不怪,但他們此時依然被嚇得不輕。
但令人窒息的氛圍很快便在一陣悠揚簫聲中得以化解。
原來,醜陋的大腦袋上,柔如軟管的長嘴已咬住簫管一頭,而剛才那密集探出的細枝,此刻也已化作數十條芊芊手指,竟抓住那根長簫管,悠悠吹奏起來。
兩名小童此時站開兩旁,也隨着簫聲開始舞蹈。
他倆動作整齊劃一,翻筋斗,倒立劈腿行走,跳躥自如,開合有度,竟舞得十分機靈生趣。
由於簫聲美妙,樂師也忘了驚恐,來了興致,紛紛開弦啟鼓,配合着彈奏起來。
一時間,台上台下,場中場邊,舞者翩翩起舞,修士們隨樂擊節,恍如一場既古怪詭異,又玄妙無比的大型歌舞演奏現場。
隨後,在這美妙動人的歌舞中,修士們又開始頻頻舉杯,相互敬酒。
就在這一團祥和,推杯換盞之際,卻誰也沒注意到,蓮池對面映月樓高高的屋頂上,早有一人居高臨下觀望多時。此人臨風而立,白衣飄飄,目光卻不在場中百足怪蟲的精彩演奏,也不在嬌艷伶人的曼妙舞動,而是單單注視着池邊八角亭前,冷冷清清一張邊席。
那張席上,此刻只有三人。
其中一名青衣男子,年約二十有餘,一柄長劍擺放腳邊。
此人既不飲酒,也不與人搭話。就這麼安安靜靜,獨自端坐聽簫。
就在這時,從別處忽然過來一名蓬髮卷鬚,牛高馬大的壯漢。此人自帶酒壺,來到此席,挑個空位一屁股坐下,便毫不見外地邀人喝酒。
「看來看去,就你們這邊動靜小。我知道,你們三位今日方來,難免有些拘謹,所以肯定還沒喝好。來來來,我來帶個氣氛。」他手上端着酒碗,便遞向對面一位中年男子。
那男子稍稍愣了一下,很快便也端起自己的酒盞,與那人幹了一盞。
蓬髮壯漢接着又跟另一名個子瘦小,尖嘴猴腮的男子喝了兩茬。
最後,他的酒碗遞到了面色冷漠的青衫男子跟前。
「兄弟,你怎麼不喝,來,跟哥喝一個。」壯漢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端起酒便湊向對方。
青衫男子迫於無奈,只得也端起酒杯。
「這才對嘛。」
壯漢哈哈大笑,一飲而盡。接着又給自己碗裏斟滿。
酒過三巡,人糙心不糙的蓬髮壯漢便發現這青衫男子舉止有些怪異。
他暗自留意,果然發現了貓膩。
原來,這青衫男子每次端杯,手腕都會輕輕一抖,將杯中酒偷偷潑灑。喝進嘴裏,不過是點杯底殘餘。但由於動作細微,他這舉動十分隱蔽,若不注意還不易覺察。
喝假酒?作弊?
酒品即人品。
壯漢心裏頓時不爽。
「嘿,兄弟,能喝就喝,不能喝就算了,上好的酒,何必往地上倒。」
青衫男子還沒張嘴辯解,緊挨他座位一側,長相猥瑣的小個子便道:「是啊,是啊,我都不好意思開口。他把酒往地上潑,都澆在我褲腳上兩次了。不信,你們看。」
小個子抬起腿,褲腳上果然浸濕一大片。
對面中年男子探身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青衫男子,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
蓬髮壯漢見有人幫腔,隨即吼道:「老弟,什麼意思?」
「我沒潑酒。」
青衫男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但語氣卻很堅定。
「沒有?都看見你潑了,還說沒有?」
蓬髮壯漢怒氣沖沖,就要發火。
青衫男子卻不理他,只顧抬頭朝四周張望,就像在看夜空中有沒有誰能替他作證。
但天空漆黑,空無一人。
望了一圈,他兩條眉毛不禁擰成了麻繩,眉心也擠出好幾層褶皺。
見對方態度倨傲,旁若無人,蓬髮壯漢再也忍不住,陡然發作:「小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罰酒?」青衫男子一聽也不示弱,「就憑你?」
「對,就是我,怎麼了。」蓬髮壯漢語氣粗魯,唾沫星子噴了青衫男子一臉。
「我說了,我沒潑酒。」
青衫男子一字一句,再次重複了這句話。
說話間,他再次打量四周,同時還捏了捏身邊劍柄。
他有一柄做工精緻的長劍,劍鞘雪白閃亮,劍柄上還掛着漂亮的紅穗。
坐在他身側的小個子見狀,訝聲道:「你難道還想動手不成?」
他聲音尖細,十分刺耳。
一旁的蓬髮壯漢被這話一激,終於忍不住了。
「你敢!」他一聲暴吼。
「我不敢?」青衫男子聲音冰冷,耐性也越來越差,「要不試試?」
「試就試,怕你不成。」
「算了吧,大家將來都是同僚,何必為這點小事動怒。」
對面男子本想息事寧人,但他的聲音遠沒有那蓬髮壯漢和尖嘴猴腮的小個子響亮,所說的話也根本沒人聽得進去。
「哼,同僚?狗屁。」
蓬髮壯漢聲音洪亮,吼將起來,隔着幾席都能聽見。
一時間,數十道目光投向這邊。
「就是。」那小個子也跳了起來,「我早說過,像這種在道門裏待過幾天的傢伙,眼睛都長在頭頂去了,怎會跟咱們為伍。雖說是人家棄徒,可誰知安什麼心,有什麼目的。說不定」
他的語氣中忽然充滿了發現的味道。
奸細這種身份,一旦被攀扯上,就會越看越像。
小個子後面的話並沒出口,但意思已經表達到位。只聽他繼續嚷着:「我看他跟咱們根本就不是同一條心。不如把他送去酉城,交給安惇大人好好審審。」他尖聲叫道,「哼,這裏的人好騙,安惇大人面前可沒那麼容易矇混過關。」
「是嘛。好啊,那就來吧。」青衫男子將酒盞摔在地上,霍然起身,「來,我說你這兩個江湖騙子,趕緊把小爺送去酉城請功。來呀,來抓我呀。」
說罷,他縱身跳進場中,雙手抱劍,只等對方上前開打。
燭光下,只見此人身形健壯,裝束乾淨利落,倒頗有一副英武姿態。
隨着這邊高聲喧鬧,場中美妙的簫聲早已消停,那百足怪蟲像是泄了氣的羊皮筏子,逐漸收縮成團,並重新鑽進寬衣,變回了人形。台上樂師舞者,也暫停了演奏與舞蹈。
大家的目光,此時都落在了蓬髮壯漢和青衫男子身上。
「混賬東西,敢叫我江湖騙子?看我今晚不摘下你的腦袋餵狗。」
蓬髮壯漢跟着也跳入庭院,對着仗劍青年破口大罵。
「好得很,看看誰摘誰的腦袋。」青衫男子一聲冷笑,「還有你,」他朝仍在席上未動那名長相猥瑣的小個子一指,「來吧,一起上,免得小爺費事。」
小個子身子往後一縮,「我?我才不跟你打。不過,這不表示我怕你哦。哼,我現在可能是打不過你,但我也是憑真本事入選,待將來拜入國師門下,瞻學神技,再跟你過招不遲。」
「算了算了,都少說兩句。」一旁不斷有人規勸。
但眼看雙方勢成水火,估計也是勸不住了,於是出聲之人勸了兩遍,只得一旁觀望。
此時,就連隔得遠的也紛紛圍了過來,想看個究竟。其中一男一女,兩名衣着古怪的修行者身邊還跟着一名頭戴纓盔,身穿黑色皮甲的軍官。
那軍官看了看眼前場景,目光在青衫男子與蓬面壯漢間來迴轉了兩圈,開口呵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還沒入軍籍呢,脾氣就衝上天了?」
「稟大人,那傢伙勸我等喝酒,自己卻滴酒不沾,還把酒偷偷潑在地上,定是心裏有鬼,不懷好意。」相貌猥瑣的小個子馬上起身,急着跟那名軍官報告。
「不就是沒喝酒嗎?」軍官有些疑惑地問。
「不單如此喔,大人。」小個子馬上分析厲害關係,「他這顯然是別有用心。」
「是這樣嗎?」軍官沖青衫青年問。
「我說沒有,你信嗎?既然百口莫辯,不如手上見真章。」
說這話時,青衫男子依然一副高傲之態。
「不跟他廢話,待我拿下他,到時候安惇大人面前自有分曉。」
蓬髮壯漢此時早已沒了耐心,騰地一個虎撲,衝着青衫男子就一拳揮去。
轉眼間,兩個身影便糾纏一處打了起來。
軍官一看,既然你倆非得要打,咱也懶得管,於是乾脆抄手看起了熱鬧。
眾人見當官的不管,便也失去了勸和的興趣,索性在一旁吆喝助威。
屋頂上,李昧衣袂飄飄,背手看着下面的鬧劇。
他這些年甚少待在山上,而下面的青衫男子看着面生,欲判斷身份,唯有看其用劍。
但此人與蓬髮壯漢交手數十合,卻仍未拔出長劍。
此時,除了那名長相猥瑣的小個子,其他人對這場較量大都秉持中立態度。大家畢竟一同應募入圍,彼此並無深仇大恨,言語相激拳腳相向是一回事,捨命相搏卻又是另一回事。
關於這點,場上過招的雙方顯然也清楚,所以一開始並未施展全力。
蓬髮壯漢身強體壯,力道遒勁,雙拳亦如石頭般堅硬。而青衫男子猿臂蜂腰,身手敏捷,輾轉騰挪也是遊刃有餘。兩人技藝各有千秋,實力旗鼓相當,一時誰也占不到便宜。
「我就不信拿不下你。」
最後,還是蓬面壯漢沉不住氣。只聽他發一聲吼,忽然從身上掏出一枚鏈錘,掄了兩圈,猛地朝青衫男子砸了過去。那鏈錘飛在半空,一聲爆響,竟彈出數十片鋒利鋸齒。
「呼啦啦。」
隨着舞動,那刀片形成的齒輪發出一陣鉸鏈咬合之聲,威勢驚人。
這是來真格的了。
「噌。」
寒芒勁起。
青衫男子也不敢托大,一道青光劃破夜空。
劍已出鞘。
劍疾如飛,電光火石。
只聽「嚓嚓」數聲,那枚齒形鏈錘的鐵鏈已斷作幾截,散落一地。
緊接着,「唰——嚓——」
一條胳膊騰空飛起,幾個倒騰,掉落地上。
脫離節制的齒錘依然高速飛旋,勢頭不減,最後劃出一道弧線,猛地飛進夜空,砸在對面某處檐樑上,兀自嗡嗡作響。
這一過程,不過眨眼之間。
蓬髮壯漢呆立原地,眼看劍光飛舞,胳膊掉地,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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