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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籠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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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徹夜未眠。

    次日清晨,過了祖宗廟祭,領了中郎將章,曹丕便攜我同行車駕,徙宿將府而去。將軍府門前,紫荊花開正盛,鑼鼓喧天,賓客如雲,似乎全城的仕宦人家都前來道喜,而原本的世子府也換上了嶄新的掛紅匾額。

    曹丕高頭大馬,跳下坐騎,笑着拱手一一還禮,他被攜帶玉帛禮品眾賓及門客簇擁進府去了。而我還掀着帷裳坐在馬車頭,愣愣地看着將軍府發呆。甄妤接我下車,熱情招待,帶我先去收拾好的新屋。一句句噓寒問暖,我都木木地答非所問。

    府門近衛增多,曹丕更有一支不小的隊伍宿居侯營,隨時可聽調動。曹操給予了曹丕一定的兵權,應是鑑於上次在許都敗給楊夙的緣故。可到底為什麼曹操更明確要立曹丕為世子了呢?是從曹植寫的文章看出什麼價值觀的「端倪」了嗎?

    府開宴啟,曹丕高坐枱上,原魏郡太守涼茂忽在階前主持屬吏點卯事宜。方知昨日經夏侯惇勸說,隱士田疇仍拒命為將軍府長史,於是曹操改由涼茂擔任。常林、盧毓、郭淮、趙戩、徐幹、劉廙、蘇林、夏侯尚、郭奕等人一應俱齊,就連鍾繇、陳群、司馬懿、曹真、王忠、朱鑠、吳質等外臣也受邀在場。

    我被這般陣仗唬住了神,這才發覺曹丕的勢力已在文武群僚中滲透得很深了,冷不丁在心裏為曹植暗捏了一把汗。按名剌點卯畢,眾賓都驚奇嘖議,五官中郎將旁邊怎麼還有一少女,捧牒奉侍左右。

    「舍妹崔纓,原是崔東掾女侄,今後與將府文學同侯事。」曹丕介紹道。

    涼茂收合名剌,鳴鐘正禮:

    「跪——」

    「臣等拜見五官中郎將——」

    滿堂賓客,皆齊齊叩見新晉世子五官中郎將曹丕,唯獨我遲遲不動,始終屈不下膝,向曹丕致以禮節性臣附。我握緊拳頭,只覺得莫大恥辱。

    莫非入平原侯府朝曹植跪拜你就心甘情願了麼?心底忽有一個嘲諷的聲音,我不覺瞳孔放大。

    眾賓笑着抬頭,發現我不跪時,紛紛投來目光,曹丕也面露不悅。我如芒在背,趕忙找個藉口開脫。

    「我去為諸位大人看侯茶水——」說着便掩袖半遮着面,從屏後退去。

    身後傳來幾個職卑的署吏議論,聲雖不大,但還是躥進我耳朵:「原來是個端茶倒水的女侍啊。」「那不是崔公的侄女麼,還是丞相義女,怎麼來將府就幹這些事?」「這就不知了,說不定是看上咱中郎將了,芳心暗許要進府來當小妾呢。」

    我又氣又羞,跑着躲進廂房,一頭扎進被窩裏。想嚎啕大哭一場,卻發現一滴淚也沒有。只是捂緊被子,顫抖着想像自己與這曹丕府隔絕。比起屋裏的黑暗,屋外的光明更讓我害怕悚懼。反正第一日要應付的照面已經結束了,乾脆就這麼睡個天昏地暗好了。可是過了午時,我還是被曹丕傳喚到前堂。

    那時眾臣已散去,在署閣各司其職,見我仍舊倨傲冷漠,曹丕也不再多言,沒耐心像以前一樣好話哄着我,只是讓我留在他書室,整理書架。

    「找到荀悅的《申鑒》全冊,還有,替我抽出《太史公書》《漢書》《東觀漢記》與封邦建國相關策論的所有簡帛,抄錄在此空冊中。」

    唯諾遵命,不敢抱怨,只是胸臆始終憋着一口氣。我忙得滿頭大汗,有些擺放的得低矮的,還要鑽進架子縫中,或是跪坐在地上彎着腰才能翻到,幸而身軀不大,勉強能在塵灰中摸出,一卷又一卷。曹植的書架,雖然亂,但向來打掃得乾乾淨淨,從不許沾染一絲灰塵。

    舊書陳放很久是臭的,空冊竹簡卻是新造的。跪坐在昏暗的書室里,抄書半晌,春光從高窗外撒進,點點滴滴皆是斑駁的光影,我悵惘凝神,才望見窗外竹葉正幽,在太陽的照耀下,儘是自由的光輝。我抱着新簡,嗅着篾片間似有若無的墨香和新竹芬芳,久久不能緩過勁來。

    「又困了?」曹丕從書簡後露出那雙謎一樣的眼睛。

    我只別過臉,趴在書案上。

    「聽你阿嫂說,午膳也不曾用麼?」

    我攥緊筆管,繼續奮力抄書,只當沒聽到。

    曹丕考問了我幾條新修的律令,慵慵懶懶,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我仍舊默然抄書,對曹丕派人送來的點心一點也不感興趣。終於趕在日落前抄完,我搓了搓沾墨變黑的十指,摳出指甲縫裏的墨泥,隨意抹在了素淨的案布上。

    「『堤潰蟻孔,氣泄針芒,明者慎微,智者識幾』。既入了我府,今後凡事須謹慎,必都護細行,那才有正式升任我將府文學掾的資格。」曹丕踱步走下來,「這是陳忠《決事比》《清盜源疏》《緒紳先生論》挈綱,拿去學,三日後背給我聽。」

    我信手接過,後退半步:「中郎將若無要緊事,崔纓便退下了。」甩下臉色,扭頭便要走。

    「若無要緊事,」曹丕在身後冷冰冰地叫道,「你還是,莫要出府半步為好。」

    脊背發寒,我越發局促不安地加快了腳步。

    初入住曹丕府的煎熬十日很快過去。


    曹植的冠禮開始時,我仍困在曹丕府出不去,索性就一直在屋內躺着,什麼事也不做。直到午時三刻,也不見曹植上門來找我。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子建,你就真一點察覺不到我的恐懼嗎?真的就一切『還為時尚早』嗎?二十而立,我們還能有幾年相處的時光呢?」我在榻上暗暗想着,側躺面壁,飲泣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似有人撫過我肩背。

    「已是未時初刻了,還不起來麼?」是甄妤的聲音。

    淚痕在臉上雖已風乾,卻殘留着火辣辣的疼,甄妤見我如此委屈模樣,憐惜不已,將我一把攬入懷中。

    「好妹妹,洗把臉,冠禮已畢,出門去瞧瞧子建吧。」

    「二哥准我出府了嗎?」

    「嗯。」

    「為什麼呢?」

    「丞相設宴招待譙沛來的鄉人,在北場舉行了擊鞠賽,齊家女眷皆可去一觀。這主意,還是新來的夏侯家的姑娘提議的。」

    「這幾日府里人都在談論的夏侯家的姑娘,都說她模樣十分標緻,大夫人更是有意給子建許婚。阿嫂,你也聽說了嗎?」

    「是的,我們都見過了。但我們家纓兒也不差啊,快準備準備吧,子建若能見着你,會很高興的。」甄妤靜謐地笑着,輕柔地挽起睡帳薄紗,她素手佩戴的銀色臂釧交相碰撞,發出玲玲悅耳的聲響。

    我仰面望着甄氏那張姣好的面容,呆住了眼。

    與甄氏同乘馬車來到城北校武場,那個在司空府時光無數次午後與曹植騎馬的地方,如今擠滿了家眷與賓客,曹家的,夏侯家的,將府與侯府的內臣親眷一切都變得如此陌生。不知不覺,丞相府陌生的面孔已經越來越多,叫不出名字的姬妾,在你腳邊亂跑的曹小公子,同樣也認不得你是誰。

    北場遼闊,一落車駕,我便直奔軍帳方向走去。帳間人影幢幢,我閃躲着,兜兜轉轉,只想尋找曹植的身影,終於在驀然回首時,望見他與夏侯威在柵欄外行走。

    剛行完冠禮的曹植,臉妝未卸,皓齒丹唇,髮髻高盤,一隻手抱着衣冠,與夏侯威邊走邊聊,歡聲笑語,另一隻手還在空中比劃着。幾日不見,他今天看起來格外精神,姿容愈發俊逸了,只是濃粉厚妝,讓我頓感陌生,停住了腳步,只敢默默跟着。

    「在你心中,她是怎樣的呢?」忽而聽見夏侯威這樣問道。

    曹植笑道:「『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難測究矣。上古既無,世所未見,瑰姿瑋態,不可勝贊』。說不清為什麼,當年並不覺美麗,只是朝夕相處,越發覺得她新奇有趣了。」

    誰「新奇有趣」?誰「世所未見」?是新來的夏侯淵長女麼!?我醋意頓生,摸着軍帳,緊跟其後。

    「作為兄弟,我說些實在話,姨母那兒是道大關。聽你講述從前樁樁件件,她缺點甚多,更不像尋常閨秀。這樣的女子,情緒多變,敏感柔弱,你放心每日相伴枕側麼?」

    「她似乎很懂我的心志,很愛讀我的詩賦,偶爾也與我共論天下縱橫之事。不像個閨繡女子,倒像個胭脂蘭粉的君子。她既對我深情,我自不負她一片女兒痴心。這便是我的回答。」

    「可那姑娘虛榮心好勝心極強,骨子裏確是極愛珠玉玩物、華服美飾的,只是幼年經歷,使她時時克制着罷了。」

    曹植停住腳步,正色道:「這些年,她很不容易,不要在背後議論她了。」

    夏侯威笑着搖搖頭,用胳膊肘碰了碰曹植。即便舉了孝廉,夏侯威還是一副遊俠裝束,雖年小曹植三歲,體格卻比曹植魁梧健壯得多,一身正氣,好像什麼自炫自媚的千年妖精在他面前,都能立刻現出原形。他的背影,像極了年輕時的楊夙。

    兩人繼續走遠,直至入帳中去了。

    被一語戳中肺腑,我怔在原地,久久不能清醒。

    是,我崔纓從來都不是不愛漂亮衣服的女人,恰恰相反,我是世界上最愛穿漂亮衣服的那種人。因為幼年的窮困,使我無法滿足物質的需求,而隨着閱歷的增長,審美的提高,資源的增多,滿足了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後,我便會迫不及待地追求更高的審美層次。我崔纓對於物質的追求欲望,就像是乾柴烈火,一點就着。這一年來的心境變化,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可是曹植,同樣是與友人論及婚戀終身大事。

    這一次,他選擇了在外人面前,維護我的顏面。

    春天的日光有些刺眼,是為什麼呢?好像有些滾燙的東西流下來了,又是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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