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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黑暗起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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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髮青年儼然一副主人架勢,隨手把藥劑箱往置物架上一擱,卷着股冷風就站到了病床邊。伏魔府 m.fumofu.com

    彌幽呆呆看着他伸手往盡遠額前一拂,純白的治療神光便像刷子般掃過,一個名字也不假思索跳了出來:伊恩·阿斯克爾——曾經的天才治療師,也正是尤諾已故的哥哥。

    說來奇怪,雖然彌幽完全不記得見過對方,但一看到那張帶着眼鏡的、嚴肅的臉,就無端生起許多親切感。

    她對這位花都前領主繼承人所知不多,只是從博物雜論中讀過他的論文,當然也很清楚,他正是在八年前那場驚天大爆炸中,不幸隕落於阿卡迪納要塞。

    沙漠、軍帳、炮火聲,還有已故的治療師……這裏應該就是那座北國雄關阿卡迪納了。看樣子,戰爭還在進行之中,不知道那場爆炸會在什麼時候發生呢?當然,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我會到這兒來?而且,雲軒哥哥也在場……他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正細細琢磨着,耳邊飄過一聲冷哼:「你管這叫藥?」

    小女孩從斗篷里掏出個密封玻璃瓶,兩指一捏,拿着罪證般高高舉起:「別欺負我年紀小,就想糊弄我!如果這是藥,你先喝一口。」

    這小女孩看似牙尖嘴利,咄咄逼人。彌幽雖知道她便是自己過去的樣子,卻總覺很不適應。

    大概是被盡遠哥哥的病情給逼急了吧……她壓下這點不和諧的感覺,抬頭望去。那瓶里裝滿粘稠液體,紅光翻滾,就像大團被點燃的膠質,看着的確不怎麼像是藥。

    醫師回頭瞥了她一眼,也不解釋,隨手接過藥瓶,指尖一點劃開瓶蓋,把那藥直接灌入了盡遠口內。

    「你耳朵聾了嗎!」小女孩氣得要撲上去,從後面伸來一隻手,將她牢牢拽住了。

    「不許胡鬧。」祭司斥了一句,又怕她再搗亂,索性招了片白色光罩護在病床前。

    「你擋着我幹什麼!」小女孩攥着紫光閃耀的拳頭往護罩上砸,只顫起了幾層水波,瞪着眼再往病床上一瞧,卻怒意全收。

    剛服了藥,少年臉上的黑斑竟活動起來,仿佛螞蟻搬家,一線接着一線,轉個不停。彌幽的目光隨着黑線來回打轉,直到它重新穩固,細細一數,確實比原來少了些。

    這藥看着嚇人,還是挺有效的……尤諾哥哥醫術那麼好,他的哥哥肯定更勝一籌……她這般想着,一點心結漸漸散去,困意層層襲來。

    恍惚間,就見金髮醫師轉身往外走,又被小女孩一把拉住,連連追問:「怎麼樣了?他什麼時候能醒?怎麼臉上黑斑還是這麼多啊……你到底能不能解毒啊?你啞巴了?說話啊!」

    「要是信不過我,儘早離開。」這胡攪蠻纏的架勢終於惹得對方發了火,白光一展掙開了女孩,大步走出軍帳。

    「不許走!」小女孩並不覺過分,還要追上去,卻又脫不開祭司鐵一般的手掌。

    「別喊了,這毒若是連伊恩也不能解,天下間,再無人救得了那小子。」雲軒慢條斯理吸着煙,似乎信心十足。

    金髮青年的身影眼看着沒入暗沉夜色,小女孩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甩開那只可惡的手跑到病床邊,看着昏迷中的少年發愣。

    帳中一時靜了下來,就連那古里古怪的潛意識也沒再出現。彌幽連番經歷詭譎場景,似乎在夢境中也能感覺到十分疲憊,視野愈漸模糊,在這沉沉靜寂中,突然一聲炸雷,將她震得渾身一顫。

    循聲看去,帳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點擊在牛皮帳頂,噼啪亂響,寒意順着風鑽進來,颳得室內冰涼。

    小女孩仍守在床邊,又替盡遠掖了掖被子,愁容難展,哪裏有半點孩童天真的模樣。

    雲軒依舊靠在門側,看也不看那病中的少年。他凝望着帳外細密雨簾,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說道:「這小子的毒……一時半會兒解不開,讓他在這兒待着吧,你隨我先回京。」

    回京?彌幽剛被驚雷震醒,還有些發蒙。回京幹什麼?盡遠不是好不容易才帶我出了京城嗎?為什麼雲軒哥哥卻反而要我回去?

    「不去。」小女孩果然一口拒絕。

    「別鬧,你若不回去,京城這場大亂……」

    「和我有什麼關係?」小女孩毫不客氣地打斷,緩緩轉頭,斜睨着他冷笑,「那些不識好歹的東西……全死了才幹淨!」

    這詛咒殺意凜然,彌幽都覺室內又涼了幾分。祭司卻無動於衷,悶聲抽了幾口煙,指着病床上的少年說道:「你不回去,他怎麼辦?」

    提到盡遠,小女孩終於面色微變。「他怎麼辦?」她喃喃重複着,似乎不解含義。

    「你如今已是皇帝親口定下的通緝犯,他私自將你帶出京城,也當以同罪論處。你要眼睜睜看着他替你受過嗎?」

    祭司輕飄飄幾句話竟惹得小女孩勃然大怒。

    「通緝犯!?我是他的親女兒,他怎能說我是通緝犯!」她像是初次得知,氣得眼眶都泛了紅,瞳中更是紫光閃爍。

    突如其來的尖利叫聲將病中少年驚動,漏出幾點呻吟。她立刻注意到了,咬着牙將這口怒氣咽下,壓低了聲音:「隨他怎樣也好……我都不管。只要盡遠這毒一退,我就帶他走,今生今世,絕不再踏進京城一步!」

    這說話語氣哪像個孩子,成熟得讓人心酸。彌幽看得暗暗難過,卻還是沒明白京城內究竟發生了什麼,以至於二人落得如此窘迫地步。

    這段記憶要能再往前退些就好了……她忽然想念起那個潛意識,如果對方在場,至少能多給一點提示。

    祭司聽到女孩決絕的誓言,忍不住輕笑:「你能去哪兒?你一個八歲的小娃娃,說起話來,倒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有趣。」

    小女孩滿腔怒氣難平,恨聲道:「不管去哪兒都行,天下這麼大,難道沒有我彌幽存身之地嗎!」

    祭司不贊同地搖搖頭,又默默吸了幾口煙,冷不丁拋來一句:「你要走當然沒問題,但皇帝不會善罷甘休,定會有人奉命來……找到你。」

    「他若派人來……」小女孩突然一頓,似乎想起這話她剛才也說過,猛回頭盯住了雲軒,「他……讓你來抓我?」

    一記霹靂划過,電光透進帳篷,照得小女孩臉上一片陰鬱的青色,也驚得彌幽心頭一跳。

    雲軒哥哥是來抓我的?開什麼玩笑……她嗤之以鼻,卻有個聲音偷偷從腦後溜了過來:「很驚訝嗎?難道你真以為,他只是個與世無爭,什麼都不在乎的人?」

    她回頭一瞥,歐德文血紅色的身影出現在帳外雨幕中,迎着風飄飄而立,卻沾不上半點泥水,簡直像個幽靈。

    女孩此刻無心爭辯,又把注意力放回到病床邊,聽着小女孩自顧自分析:「我就說怎會這麼巧……我們一路被人追殺,盡遠又中了蛇毒,正在走投無路之時,竟遇到了你……我還真以為是運氣好……」

    她越想面色越是發白,一步步挪到帳簾旁,卻不看祭司的臉,只望向連串雨珠:「我本來想帶盡遠去花都治病,因為聽了你的話,才冒險趕到這戰亂之地……附近全是荒山,就只有一座要塞,還被弗爾薩瑞斯人重兵圍困……你帶我來這兒,究竟什麼目的?」

    雲軒慢悠悠抽着煙,忽然邁步往前站到病床邊,看着那滿臉黑斑的少年,沉聲說道:「京城這場大亂,總要有人來收拾……我帶你來這兒,是因為那蛇毒非同一般,治療神力根本無法驅除。天下間,能解毒之人,就只有伊恩。」

    「你怎麼知道?」小女孩冷冷追問,「你又沒見過那條蛇。」

    祭司頓了半晌,拿煙斗輕輕擦過盡遠臉上的黑斑,神力白光一閃而逝,竟留下了幾絲血痕。他看着那血痕皺了皺眉,惋惜嘆道:「因為那條蛇……是我的。」

    一陣雷聲亂鼓,震得帳中的吊燈都在發顫,卻蓋不住他的聲音迴蕩。

    「等一下。」彌幽再也忍不住,一聲低呼,整個畫面頓時停了下來。

    雲軒哥哥是那條黑蛇的主人?胡說!

    她回想剛才殺死巨蛇的瞬間,在那些投入她腦海的影像中,分明可看到那無名的藍眼睛偷襲者撿起了蛇卵,又怎會和雲軒哥哥有關?再說了,這麼多年來,她可從沒在書屋裏碰見過哪只寵物啊!

    女孩不知這段記憶哪裏又出了問題,皺着眉看向歐德文。

    血紋女子正靠在帳簾邊上,百無聊賴地拿着把小銼刀修指甲,收到她炯炯的目光,嫣然一笑:「你看我做什麼?我可沒有……」

    彌幽沒心思跟她廢話,直接打斷:「巨蛇的主人是那個藍眼睛的偷襲者,我剛才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歐德文似乎有瞬間驚訝,但立刻從容應對道,「那又怎樣,難道你看到的就是真相?」

    女孩無言以對。她當然無法證明那些畫面一定是真相,但要說雲軒哥哥是那可惡巨蛇的主人,她絕不接受!

    「你還看到了什麼?」妖嬈的身影又往前湊了幾分,循循誘惑。

    「……我看到一條像蛇一樣的黑色光帶,有人在笑着……還有一張,雪白雪白的……人臉。」

    彌幽想起那張不似活人的慘白怪臉,心臟還是砰砰直跳,又聽到了祭司平淡的解釋:「那條巨蛇,是我在大漠深處撿到的異種。起初只是枚卵,因為無法孵化,就隨手送給了皇帝。也不知他怎麼將其孵出,還派來追殺你……實在是過分了。」

    這解釋雖略有牽強,但也說得通,又何況出自雲軒之口。這位大祭司陪伴彌幽整整八年、說得上亦父亦友,她向來極其信任,哪裏還會懷疑。

    「雲軒哥哥不是壞人。」她振振有詞,回望那潛意識,對方卻再次失去了蹤影。

    畫面繼續滾動,年幼的小女孩沒這麼容易打發,僵着一張臉質問:「那藍眼睛的暗殺者是誰?」

    「我不認識。」

    「你不認識他,怎麼找到我的?」

    「那蛇身上有我的印記,它一死,我就知道了。」

    神力印記是高階力量者常用的手法,小女孩身為皇女自該知道,沒再追問,低着頭沉默片刻,無力長嘆:「你不是說,從來不管世事嗎?怎麼這次,反倒出面幫起了皇帝?」

    祭司往病床邊一靠,吸着口煙:「我不是幫他,我是在幫你……」

    「幫我?」

    「若非我來,隨便換個人選,只怕你二人早就……」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小女孩卻懂他的意思,啞着嗓子咕噥:「多謝你了。」

    緊張氛圍有所好轉,雲軒抽了幾口煙,又勸道:「你還是跟我回京吧,同皇帝認個錯,興許……」

    「我怎能回去……」小女孩抬頭望向帳外雨幕,說得有氣無力,疲憊至極,「他們,要燒死我呀……」

    彌幽心中忽然一痛,仿佛被火撩般,渾身上下都散着滾燙的熱量。燒死我?誰要燒死我?因她生起了這疑問,眼前紅光急閃,竟顯出一片蜃樓般的幻景。

    透過被高溫扭曲的空氣,依稀能看到一片烏壓壓的人潮,都舉着火把,將黑玉石壘就的皇宮重重包圍。宮門前豎着高高木架,架上綁着個模糊人影,垂着頭生死不知。

    那是我嗎?女孩稍一愣神,就聽空中沉沉壓下一道命令:「點火。」

    這聲音異常熟悉,但她來不及分辨,火焰便轟然騰起。

    「燒死這妖女!」山呼聲隨着火焰四下飛散,染紅了天。

    焚身劇痛刺得彌幽眼前一黑,幻象瞬息消退,卻將那血紅身影給漏了出來。

    「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燒死你嗎?」歐德文笑得很開心,沒有半點被懷疑的怨氣。

    「為什麼?」她盯着那雙紅瞳,呆呆重複。

    「我來告訴你吧……」嬌笑聲隨血色一晃,裹挾着彌幽,再次回到那虛影畫面中。

    漫天的火焰瘋狂卷過又熄滅,山呼聲隆隆響來又匆匆飄遠,螞蟻般的人潮也悉數散去,只余了木架上綁着的小小身影。

    「誰來救救我……」女孩虛弱的聲音在耳邊哭泣,「我沒說謊,那些……都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灼燙感一褪去,彌幽只覺渾身發冷,心跳卻偏在咚咚加速。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木架上綁着的究竟是誰,畫面卻忽然一暗。

    「你可知罪!」交疊的厲喝聲在黑暗中翻滾。

    「我不知!」小女孩的聲音倔強反抗。

    「大膽!你編造謠言,妄稱末日,引得天神震怒,神罰降臨!短短几天,受害之人已數不勝數,還敢說自己無罪!」

    末日?彌幽悚然一驚。末日……預言?

    也不知從哪裏蹦來這兩個字,一道金光劃破黑暗,悠長回聲如引路的腳步,將女孩扯進光中。

    伴着汽笛的長鳴警報,數不清的哀嚎沖入耳內,眼前全是金紅的火。她來不及環顧四周,滾燙烈焰就如山崩壓了下來,將所有雜音頃刻消抹——那片金紅色,竟是由岩漿組成的巨浪,眼看着高樓林立的繁華港口,眨眼就成了熊熊燃燒的焦土!

    這是在……南島嗎?金光淹沒視線,卻又在將要吞噬女孩的一刻消散,轉成黝黑的無底深淵。

    粗大乾枯的樹枝從黑暗中升起,扭曲着奔向天幕,織成密網,要將所有光明掩蓋。人群如螻蟻,於樹枝間奮力攀爬,爭奪那最後一絲光線!大地在巨震中悲鳴,前方現出一座崩塌的黑玉宮殿,殿門前金色的鳳凰早已黯淡無光,搖搖欲墜。

    是皇宮!彌幽當然認得這座巍峨宮殿,正心驚,眼前一花,又來到了黃沙飛舞的大漠。

    遠處是燃燒中的巨石之城,火焰映得天空一片詭異猩紅。紅光下,無數傀儡士兵的魔力嘶鳴匯成了浩蕩雷霆。鋼鐵軍團正踏着整齊劃一的步伐,如滾滾洪流,朝落日的方向進發。所到之處,只留下一串串模糊不清的血色腳印。

    那是岩城?面目全非的城市廢墟讓女孩不敢輕易下判斷,身上一涼,雪花隨風揚起,將她帶到冰封的北國極地。

    一座潔白的浮空城映入眼帘,高塔林立,噴泉環繞,美得就像夢中仙境。這寧靜安逸的圖畫中,金色光芒驟現,遮天蔽日,從極遠處掃蕩而來!爆炸聲不絕於耳,夢幻般的浮空城一觸碰到金光,竟燃出了流星一樣的火焰,在崩裂聲中急速墜落!

    這就是……末日預言?

    動盪的畫面逐一隱去,四周也重陷黑暗。彌幽還在發怔,又聽到了那句喝問:「你可知罪!」

    話音未落,扭曲的人影紛紛從黑暗中湧出,聚到她身旁,或大笑或怒號,喝罵聲不絕於耳。

    「聽說城外山中又遭了神火,方圓十里燒得寸草不生,都是這妖女的錯!」

    「我家附近的水井都被地火燒乾了,到現在連口水都喝不上,妖女心腸太惡毒!」

    「這算什麼!我隔壁那條街,連着三十間房,一夜就給地震全壓垮了!這妖女不除,滿城人都得給她陪葬!」

    一樁樁一件件,控訴着女孩所犯下的大罪,似乎證據確鑿,不容置疑!

    「燒死她!燒死她!」人影在呼號中瘋長,霸佔天地,舉目望去,全是猙獰無比的鬼面。

    天旋地轉中,彌幽幾乎摔倒,所幸一隻血紅大手從天外衝出,將這滿目人影盡數撕裂。

    「看到了嗎?這些軟弱的渣滓凡人,是怎麼回報你的善意。」歐德文踏着無形的台階從空中緩步走來,耷拉着眼角,似有些疲憊。

    「……你說什麼?」女孩目光呆滯,領悟不到她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燒死你?」血紋女子停在她身前,撫着她的臉頰,眼裏竟全是盈盈淚光,「因為他們害怕,他們恐懼,他們不願意接受那個被你揭開的事實:這世界,很快將被毀滅!」

    「世界……將被毀滅?」彌幽被她的話壓得喘不過氣,更難以置信,「所以,剛才那些畫面……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歐德文一揮手,四副末日圖景再次高懸半空,周而復始來回滾動,「這是至高天神賜予你的預示,因為你,就是命運之子!」

    畫中火焰刺得彌幽眼中發酸,低下頭去,不願再看那災厄降臨的世界,卻忍不住喃喃:「可如果是真的,告訴他們事實,有什麼錯?」

    「大錯特錯!你想警告他們末世來臨,可是你忘了,這幫虛偽懦弱的凡人,根本不配聆聽至高天神的諭旨!」血紋女子竭力舉高雙手,恨不得融入前方的恐怖畫面,「他們害怕你說得越多,會讓那末日的到來變得更加不可置疑,所以才聯合起來,要毀掉你這『妖女』!」

    原來實話實說,也會被當成壞人?彌幽第一次覺得那個用理智構築的邏輯世界似乎有些不穩。她強迫自己抬頭,看着恐怖的末日災劫,喃喃道:「還有辦法挽救嗎?我不想……這世界毀滅。」

    「……他們這麼對你,你還想救他們?」

    「他們怎樣說,都沒關係……反正我也不認識。」女孩固執地搖了搖頭,「我只要待在書屋裏,不去聽,不去看,就行了。」

    歐德文被她氣得臉上血斑都在不停抽搐,緩了半天才譏諷道:「你倒是好心,可惜,只怕你已經……無家可歸了。」

    什麼?彌幽瞪大了眼睛,前方血光一閃,熊熊火焰再次鋪蓋視野。

    「好好看看吧!你最信賴、最倚仗的人,到頭來,也不過是個為了自己不惜一切的偽善者!」

    偽善者?她在說誰?女孩有些不妙的感覺,剛想追問,又聽到了那聲低沉命令:「點火。」


    她下意識抬頭,視線突然拉近,穿過漫天飛舞的火焰,捕捉到高空之上如晨星般耀眼的光。

    那是……雲軒哥哥?是他下的命令!?

    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他是萬民之上的大祭司,天神之下的第一人。這至關重要的末日預言,居然並非由他來宣示……他心中,難道沒有任何波動嗎?」

    歐德文的冷笑聲在耳邊不斷迴蕩。

    我不信!彌幽努力要從光中分辨出人影的樣貌,終究是徒勞。

    畫面又一轉。腥臭的蛇嘴在奪目紫光中一分為二,龐然身軀緩緩摔倒。小女孩在血污中發了瘋似的亂跑,總算找到中毒少年,一把抱起來,頭也不回,奪路狂奔。

    彌幽愣愣看着這一幕,暗沉視野里突然白光亮起,顯出個裹在黑袍中的高大身影,臉上全被光芒遮掩,看不見面孔。

    那人四下一掃,很快找到目標,一個閃身躍至巨蛇屍體後方,伸手往空中一扯,竟拽出個人來。被俘者同樣一襲黑袍,滿臉血污,只有一雙藍眼睛在暗處發光。

    「廢物!」先來者低聲呵斥,「我要你抓住她,不是要你殺了她!」

    藍瞳暗殺者似乎想要辯解,支支吾吾幾聲,便被那人隨手一道光劍了斷性命。

    「還是得,親自動手啊……」一聲含糊輕嘆後,那人終於散去了光芒,一張慘白的臉映入彌幽眼中。

    是他!女孩怎會忘了這張臉,抽了口氣,那人卻抬手往上輕輕一揭——原來那不似活人的臉竟是張面具,而隱藏在面具之下的……

    「好好看看他是誰!」歐德文的厲喝聲響徹夜空。

    是雲軒哥哥……彌幽呆呆看着那熟悉的臉龐,腦海一片空白,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想:當時自己不在場,這段影像從何而來?

    眼前又是雷光忽閃,回到了雨夜軍帳。

    帳中亮如白晝。紫袍祭司懸浮而立,纏着滿身炫目灼光,俯視着下方的小小身影。雨水漸漸從帳篷入口處漫進來,小女孩一身斗篷早已濕透,垂頭立在泥濘中,狼狽至極。

    這是……怎麼了?

    她心中發慌,暗自喃喃,卻似被人聽見了。光中的青年突然轉過頭,朝她沉聲問道:「你走不走?」

    走……彌幽下意識遵循他的話,往前邁步,身後一股怪力襲來,將她直推進了那小女孩的影像,耳旁響起一聲厲喝:「不走!」

    紫光暴起,不甘示弱地將她視線抬高,和雲軒持平。

    「你果然是跟他一夥的!混蛋,休想再騙我!」小女孩恨聲大罵,似乎看透了對方伎倆。

    祭司沉着臉不吭聲,彌幽卻看得一顆心都快給揪住了。

    他們這是要……動手嗎?為什麼?疑惑剛起,歐德文陰森森的冷笑再次闖進了腦海:「這個偽善者,終於撕開了最後的面具!」

    話音未落,就聽帳外幾聲炮響,牛皮軍帳竟被整個掀翻!

    狂暴的驟雨侵入視線,帳外站着密密麻麻的白衣軍隊,數不清的槍口全對準了小女孩。金髮治療師立在軍隊最前方,撐着潔白圓傘,儀態優雅得就像在劇場內觀看演出。

    「廢話太多,浪費我寶貴的時間。」伊恩扶了扶眼鏡,抬手一點病床上的少年,「你跟雲軒走,我就治好他,否則……」

    拉槍上膛的聲音齊齊划過,威脅之意顯而易見。

    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似冰般凝實的雨水打在女孩身上,沁入心裏,冷得她從頭到腳都在發顫。

    雲軒哥哥……

    「你還叫他『哥哥』!?」歐德文終於忍不住顯出身形,厲聲呵斥,「就是你的『好哥哥』,指使京城那群渣滓凡人,要燒死你!也是你的『好哥哥』,派出巨蛇一路追殺你,害得盡遠身中劇毒!現在,你這『好哥哥』居然還想裝出一副聖人模樣,簡直噁心至極!」

    不是的!雲軒哥哥不是這樣的!

    彌幽說什麼都不信,拼命搖着頭,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高喊:「抓住那妖女!」

    白衣軍陣中不知誰起了頭,引得從者無數,喊聲震天。包圍圈一步步收緊,小女孩卻只是立在雨中一動不動,像被嚇壞了。

    整齊腳步聲壓過心跳,如戰鼓催擊。

    別過來……彌幽軟弱的吶喊根本無人聽見,只能眼睜睜看着人群湧來,然後,被那劈開天地的紫光眨眼切碎!

    溫熱的血撲了她滿臉,耳邊是勝似哭聲的沙啞低語:「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光中的祭司始終定在半空,沒移動分毫,只是嘴角竟在此刻漸漸上揚,似飽餐之後終於滿足。

    「妖女彌幽,罪孽深重……」神諭般的宣示如呼嘯颶風,自天邊席捲而來。

    不是的,我不是妖女……

    「妄圖禍亂人間……」

    沒有,我沒想要殺他們……

    「為保天下蒼生,為防萬民塗炭……」

    我是彌幽,不是妖女……

    「大祭司雲軒,於此地……」

    雲軒哥哥……

    「將其誅殺!」

    雷聲炸響,白光一線,化作長劍刺穿了她的胸膛!

    穿心的劇痛中,彌幽愣愣抬頭,沒有在那張冷漠的臉上找到半點她熟悉的溫柔……

    「射擊!」金髮醫師跟着發出命令,無數顆子彈劃破雨幕,擊打在她小小的身體上,直至斗篷千瘡百孔。

    凡人的槍彈幾乎無法傷害到她,只是不斷推搡着,好似一雙雙幸災樂禍的手,要將她徹底驅離人間!

    「殺了妖女!」

    呼聲還在肆意滾動,彌幽卻已什麼都聽不見了。胸口的那道傷不斷擴大,像一條深壑,將她與這被大雨衝到模糊不堪的世界分隔。

    我該……怎麼辦?

    腦海里一片混沌,只有那張慘白怪臉奮力往前擠,提醒女孩這殘酷的現實。

    是真的……雲軒哥哥他……不要我了……

    血液從她低垂的發端緩緩滴下,透進眼中,染出污濁的斑痕。

    我回不了書屋了嗎?可我,又該去哪兒……

    「傻孩子,你還有我。」歐德文化作紅雲衝過人潮,扶住了她,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的血痕。

    「我陪着你,永遠都在……這世界,只需要我們兩個,也只有我們兩個。其餘人,呵呵……就讓他們,都去死吧。」

    血瞳中滿滿都是溫柔,輕輕低語更似誘惑的毒,讓彌幽無法抗拒,渾身發麻。她木然轉頭,回望着如螞蟻般聳動的人潮,那些殘破屍體上的血盡數聚在她眼中,泛濫成河。

    「去死吧,去死吧……」她不斷重複着,身上紫光隨之暴漲,盪出的神力波紋威力恐怖,將堅不可摧要塞也震得嗡嗡發抖。

    去死吧……女孩已經萬念俱灰,純淨的紫瞳在血色中沉淪,直至黯淡無光。她身旁那女子卻反而愈發強大,身影一晃就撐到了半空高。無數魔紋在歐德文肩側聚集,環繞成連綿的光帶,披灑下來,如魔神像聳立在陰沉雨夜。

    天地間只剩下了血色,槍炮聲卻還在轟然作響。她輕蔑地撇嘴,隨手一揮,無數尖刀利刃散入雨中,殺得白衣戰士們潰不成軍,就連黑石要塞也在血色之潮中層層傾倒。

    她狂笑着,盡情誇耀那絕世的力量,彌幽卻什麼都看不見。她早已躲進了心底深處,在那獨屬於自己的幽靜之地,蜷縮着身體,逃避血色籠罩的恐怖世界。

    讓他們,去死吧……

    冰冷的絕望深淵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嘆突然鑽進了她的耳朵:「彌幽。」

    是……誰?她微微抬起頭,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金色光輝仿佛太陽,瞬間驅散了黑暗。

    女孩迷茫的眼神對上亮光中同樣模糊的人影,無法分辨,只聽到又一聲嘆息:「是我。」

    光暈瞬間收縮,顯出個頎長的女子身影。她披着紋上太陽金徽的祭司白袍,微卷的紫發散到腰間,臉上遮着白紗,只露出了一金一紫,兩點神光瑩潤的眼瞳。

    她是……誰?

    眼前這人很有親切感,彌幽覺得自己一定認識對方,可就是想不起來,溫暖的手卻已先觸到了她的面頰。

    「你長大了,都快和我一樣高了。」白衣女子眼中透着笑意,輕輕拂過她有些散亂的髮辮。

    彌幽怔怔看着那襲無暇的白衣,一句問話還未出口,就已被驟然綻放的光芒淹沒。

    溫柔的金光帶着不可阻擋的威能衝進她腦海,將那些雜亂不堪的畫面,連帶着記憶深處被篡改的印痕全都鋪平揉順,逐一呈現在女孩眼前。

    她看到一座高聳入雲的古老石台,小小女孩正懸浮其上,身周環繞四幅末日預言的圖景。台下躺倒許多人影,只有三人昂首而立,一人着紫袍,一人着金袍,還有一個稍矮的黑袍身影……

    畫面一陣抖動,昏黃夕陽下,少年盡遠正背着她向前飛奔,身後是威嚴莊重的黑玉宮殿。黑袍的太子舜立在宮門正前方,高舉着右手,緩緩作別……

    一道閃電划過,那張腥臭蛇嘴再次出現在眼前。還在十餘米外的盡遠急忙將長-槍上挑着的黑衣人甩入河中,鼓起閃閃光盾,飛躍而來阻擋,卻終究遲了一步。巨蛇咬住了她一整條腿,血光湧起,在視野被遮蔽的最後一霎,她看到天邊劃來一道奪目的流星……

    「別害怕,不會有事的。」

    畫面中第一次出現了聲音,純淨的治療白光中顯出了金髮的醫師。他的面容有些模糊,眼鏡還反着光,但彌幽瞬間就將他認了出來。

    回音悠悠震盪,白光也隨之越來越亮,溫暖的觸感幾乎令她舒服到沉醉。幾個模糊人影在光中反覆閃過,有紫袍的祭司,白袍的少年盡遠,還有……還有一個同樣金髮的小小少年……

    炮響突如其來,帶着滾燙的灼熱,將這雲霧朦朧的畫面衝進了翻滾的血色浪潮。

    槍聲、爆炸聲、嘶吼聲、哭泣和哀嚎的顫音……無數生與死的掙扎,混合成獨屬於戰場的音符。但她什麼都看不見,眼前除了血色,只剩下冷冰冰的黑暗,直到,金光再次亮起。

    尖銳的魔力嗡鳴鑽進腦海,像要將她的靈魂從體內擠出來。她看到自己再次懸浮空中,就如那古老石台上一模一樣,只是此刻環繞她身周的不再是虛幻圖景,而是一本散着金色光環的書!

    那本書……畫面在她劇烈加速的心跳中遲滯了數秒,驟然爆炸!金光仿佛一隻無可阻擋的巨手,從天空鎮壓大地,將存於視野內的所有一切,全都消抹乾淨……

    空茫茫的寂靜中,她又聽到了那句話。

    「別害怕,不會有事的。」

    白光亮起又瞬間泯滅,伴着金髮醫師那張似乎永遠嚴肅的臉,連同最後一絲溫暖,都化作了點點微塵……

    是的,她全都想起了。

    她是彌幽·歐德文,當今皇帝唯一的女兒,也是曾經的「通緝犯」。

    末日預言的確出自她口中,但並非刻意,只是因為當年預言的神力剛剛覺醒,不太穩定,無意中泄露了出去。

    之後自然引起了騷亂,卻根本沒有什麼「燒死妖女」的橋段。皇帝迫於民議洶洶,加之玉王領頭鼓動朝臣發難,只能將她暫時軟禁。舜哥哥卻因此大怒,費盡心機讓盡遠帶她出宮暫避,卻不想途中竟遇到了刺殺者!

    那條巨蛇的確存在,威力驚人,但盡遠並未受傷,反將刺客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最後中毒的,是她自己……

    方才那些原以為確實的記憶,不過都是篡改後的虛假謊言!

    「跟我走吧。」

    一隻傷痕累累的手伸了過來,華麗紫袍被燒得破破爛爛,臉上卻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來,我帶你去一個……沒人能找到的地方。」

    金光漸漸收斂,眼前還是那遮着面紗的身影,似因神力消耗,變得朦朦朧朧。

    彌幽想起來了。她是認識這個人的,但印象模糊,這麼多年過去,早已無法確信。

    「媽媽?」她喃喃着,聲音輕得就像嬰兒沉睡時淺淺的呼吸。

    彌幽對於「媽媽」的印象非常單薄。

    早在五歲那年,她的母親,皇后殿下毫無預兆地失蹤,從此再也沒出現過。她自小就跟着舜哥哥長大,加之經歷長達八年的記憶斷檔,竟連母親的名字也記不起,但此刻,仍是毫無困難地認出了對方。

    媽媽……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拋下我們?現在,你又為何出現於我的記憶中……你,到底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無數疑問說不出口,白衣身影卻似洞悉一切,緩緩搖頭:「還不是時候,我的孩子,我們還不是相見的時候。」

    她靠過來,抱住唯一的女兒,隔着面紗,在女孩額前親吻:「但會有那麼一天,你能夠知曉所有過去和未來,到那時,就能找到我了……」

    彌幽被她擁在懷裏,就像回到嬰兒懵懂的歲月。她漸漸合上眼睛,聽着那十年未聞的聲音,體會着從額前傳來的,帶着憂傷的溫度。但她再也來不及追問,金光便如出現時一樣,無聲無息消失於黑暗。

    媽媽……

    轟隆雷霆緊跟着響起,女孩在霹靂光中睜開眼。

    血色空間中煙雲翻滾,巨大的魔神立在天地間,肆意揮灑神力,將那些螞蟻般的白色小人來回驅趕,樂此不疲。

    「來呀,我的小殿下!和我一起,讓這世界,變回它該有的樣子!」歐德文並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只以為自己的獵物突然驚醒,依舊笑着伸出手,邀請她共赴盛宴。

    彌幽卻並未理睬。她將目光投向遠處那片高聳的黑色城牆,看着它在血色中緩緩崩塌,百感交集。

    阿卡迪納……她在心底嘆息着,眼眶裏一片濕潤。她欠這片荒涼的邊疆土地太多,欠那個為了救她不惜捨命的金髮醫師太多,欠那些要塞中無辜的戰士們太多……

    「是我的錯……對不起。」她呢喃着,緩緩抬頭,望向那山嶽般龐大的身影,「停下吧,這不是他們本該擁有的命運。」

    「你說什麼?」歐德文愕然停手,彎下腰來,盯着這個在她眼中同樣渺小如螞蟻的女孩。

    「我說,這不是他們的命運……」

    彌幽高昂着頭,無所畏懼,眼中紫芒一顫,竟在這漫天血霧中開出了道巨大裂口。

    紫光中再次顯出一片虛像。

    雄偉的黑石城牆內炮火紛飛,紅色和白色的人潮互相糾纏着,絞殺在一起。要塞最高的尖塔頂端被兩色神光一分為二,天空烏黑如墨海,大地瑩白如皎月。而年幼的小小身影獨自懸浮半空,僵得像個機械木偶。那本金色的書就覆在她頭頂,光芒刺得人不敢用肉眼相抗。

    呼嘯聲從小女孩口中一點點往外蔓延,連帶着威力絕倫的神力光環,吞噬烏雲,湮滅皓月,不停擴散。所到之處,肉體、盔甲、城牆,沒有任何東西能擋住它哪怕微末的一秒!

    金光抹去了整座要塞,驅散了所有神力,又消退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死寂大地一片荒蕪,而後,響起了一聲古怪的,如同初生嬰兒吮吸奶水般的咕噥。

    一隻帶着漆黑鱗片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在這泥沼般的沉沉黑霧中,踏上了,第一個腳印。



150.黑暗起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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