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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十二章(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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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在回憶里的風景

    謹防盜文, 訂閱比不足, 請等待72小時  徐白的父親找來了厲害的律師,鑽營過的離婚官司數不勝數。然而徐白的母親什麼也沒要, 她只要了女兒的撫養權。

    對此, 陶娟的評價是:「他們藝術家就是這樣, 不食人間煙火呢。」

    陶娟住進了四合院,由徐白的奶奶親自照顧,那時她的小腹已經微微隆起, 裏面孕育了一個新生命。

    她走到哪裏都要叉腰——在北京戶口如此值錢的年代裏,她一躍解決了住房問題、婚姻問題、工作問題,其實也挺不容易。

    她從飯店的服務員, 變成了某公司的文秘,仰仗於徐白父親的關係,人生軌跡和從前大不相同。

    陶娟也沒忘記要穩固位置。

    她聽說畫家都是有脾氣的, 料想徐白的母親不如她慣會討巧,也不如她溫柔小意, 於是她對徐白的父親更加體貼,懷揣着滿腔濃烈的愛意。

    徐白的父親還沒和她領證, 不過領證也只是遲早的事。

    因為男人在意自己的孩子, 而陶娟作為單身母親, 是無法給孩子上戶口的。

    八月末又是一個晴天,花草樹木的風景極好, 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

    徐白升入了高中, 卻不是在她念初中的學校。

    母親把她送進寄宿式的國際高中, 準備在不久之後送她去英國留學。

    不過交完學費以後,母親剩下的錢也不多了,恰逢上海有一個畫展機會,她將徐白安頓好之後,獨自一人奔赴了上海。

    徐白還有不少東西留在四合院裏。

    奶奶把她的房門鎖了起來,不讓別人進去,但她睹物思人,又很想念孫女,隔三差五便給徐白打電話,讓她放假的時候來家裏吃飯。

    十月國慶期間,母親在上海回不來,徐白接到奶奶的電話,背着書包回家了。

    小巷還是從前的小巷,家卻不是從前的家,以往十分鐘就能走完的路,徐白今天磨蹭了半個小時。

    新鄰居搬進了隔壁,也果然拔掉了天竺葵。院子裏的景致不比往年,草地偏黃,落葉凋零,徐白才恍然發現,原來秋天是枯萎的季節。

    奶奶站在門口迎接她:「小白,今天做了醬肘子。」

    多日不見,奶奶覺得孫女又瘦了,揉了揉徐白的小臉,接着囑咐道:「你在學校要多吃啊,長身體的時候,不吃怎麼行,你多重了?」

    徐白如實道:「四十八公斤。」

    &米七的個子,」奶奶心疼道,「這樣怎麼行……」

    在老人家的眼裏,像徐白這樣的身高,要六十公斤才結實。

    因此吃飯的時候,奶奶一個勁地給徐白夾菜:「今天的肘子做得好,入味了。」

    徐白的父親坐在對面,久不見女兒,當然也很想關懷她,於是他扒掉鱸魚肚子上的肉,用勺子盛進了女兒的碗裏。

    &魚吧,」父親道,「這條魚是我做的。」

    家裏的沙發換了一套,連餐具都和從前不同。

    徐白只有一種在別人家做客的感覺。

    她心中有事,吃飯吃得很慢。

    父親便道:「螃蟹還在鍋里蒸着,你不是最喜歡吃螃蟹嗎?蒸鍋里放了很多姜,你從小就喜歡這種吃法。」

    徐白聽見這一句話,終於抬起了頭。

    從回家開始,她就覺得哪裏不對,直到現在,她才反應過來:「我的湯圓呢?」

    徐白放下筷子,沒再吃飯。她和父親直視,再次重申道:「爸爸,我的湯圓呢?」

    湯圓,是徐白養的那隻貓。

    父親想避開話題,開了一瓶啤酒道:「小白,你想要湯圓啊,待會兒吃完午飯,我去超市給你買……」

    徐白從座位上站起來,兩隻手都搭在餐桌上。

    她的聲音帶了哭腔:「你告訴我啊,你把湯圓放到哪裏去了?」

    桌上飯菜冒着熱氣,可是沒人回答她的話。

    秋天陽光明媚,蒼穹湛藍,白雲起伏,涼風也很怡人。

    可是徐白渾身發冷。

    奶奶出聲安慰她:「寶貝孫女乖,別哭啊,不就是一隻貓嗎?你想要,奶奶給你買新的。」

    坐在徐白對面的、那位不曾開口說話的繼母,此時也勸解道:「是咯,小白。你想養貓,甭哭啊,再養新的嘛。」

    言罷,繼母自覺說了一句玩笑話,她不由得笑出了聲。

    然而徐白之所以會回家,第一是為了看奶奶,第二就是為了看貓。

    她並不想見到父親。

    徐白能和父親正常說話,只是因為多年來的家教。

    父親也曾經答應徐白,這幾個月幫她照顧貓,等她母親十月底返回北京,安定好了新房子,就把湯圓還給她。

    徐白上次回來還是九月,她因為住校,不能像以前那樣照顧貓。湯圓遠遠見到她,一個猛子撲過來,就委屈的不行了。

    那隻貓還是毛絨絨的,一身黑白相間的皮毛,帶上四個雪白的貓爪,一雙耳朵立得筆直,腦袋挨着徐白磨蹭,小心翼翼地輕舔她。

    謝平川說得沒錯,徐白確實把這隻貓,養成了狗的樣子。

    徐白還和湯圓說:「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們一起等媽媽回來,然後我們就搬新家。」

    新家在昌平區,是一戶新公寓,還沒有裝修完畢,徐白就準備好了貓砂,也搭好了貓爬架。

    而今,十月初的某個中午,徐白的繼母和她說:「你看吶,我肚子裏有你弟弟哦,貓都有鈎蟲病的,我們孕婦家裏咋養?」

    繼母認為,孕婦和貓,只能留一個。

    一隻貓,和一個人,誰會選擇前者呢?

    繼母掩面而笑:「正好嘛,你爸爸的同事……」

    繼母還沒說完,父親擲下筷子,和女兒坦白道:「我的那個同事,就是來過我們家的張叔叔,你也認識他的。」

    父親繼續說:「老張家的兒子喜歡貓,想要黑白花的,像電視裏的黑貓警長,正好,就見到了你的那隻貓。」

    繼母和父親,都提到了「正好」。

    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很巧的事。

    光是這樣還不夠,父親還要接着講:「一隻貓而已,你別太在乎了,你把時間花在正事上,不是更好嗎?」

    徐白緩了好幾秒,也沒有說話的力氣。

    她不過是站着,兩條腿都麻木了,後頸一陣抽疼,像是血液逆流。

    她問了一句:「老張的家在哪裏,我要去找我的貓。」

    對面的繼母一邊吃醬肘子,一邊開口說話:「小白,這樣不好吧,送出去的東西,能收回來嘛……」

    繼母說話的那個檔口,恰好是徐白崩潰的邊緣。

    徐白冷下臉色道:「別叫我小白,誰認識你。」

    繼母笑容一僵,拿起紙擦手。

    凡是繼母碰過的菜,徐白都不會再吃。因為繼母夾過鱸魚,所以父親給徐白的鱸魚肉,都被她扔在了裝垃圾的碟子裏。

    她能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已經是十五歲的徐白忍受的極限。

    偏偏繼母被她落了面子,還忍不住反問:「幹什麼啊,非要把貓弄回來,萬一傷到你弟弟……」

    &弟」對徐白而言,是個莫須有的空談。

    更何況,因為這個弟弟,她連家都沒有了。

    壓抑四個月的情緒,在這一刻決堤而出。

    想到母親所受的委屈,母親流過的眼淚,徐白當即怒火中燒,把飯碗扔到了地上:「就算傷到又怎麼樣,你本來就不是我們家的人。」

    這句話堪稱誅心,繼母的臉色一變。

    她低頭垂目,捂上了自己的肚子。

    肚子裏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孩子。

    徐白的父親見狀,竟然抬起了手,仿佛要教育女兒:「小白,你怎麼說話的,有沒有教養?那是你親弟弟,快給阿姨道個歉。」

    徐白眼眶含淚,聲音卻硬得很:「你想打我嗎……」她啞着嗓音說:「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徐白剛出生的時候,父母其實都欣喜若狂。尤其是她的父親,逢人便要說,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又白又可愛,就叫徐白好了。

    年幼的徐白.粉雕玉琢,幾乎沒有長輩不喜歡。

    正因為此,她的洋娃娃要用一個柜子來裝。

    她的父親不知道要怎麼養女兒,努力為她提供最好的物質條件。

    工作從老家調到了北京,徐白的父母借錢又貸款,好不容易買下四合院。

    再然後,就到了今天。

    徐白的父親手抖了抖,耳光終歸沒有落下來。

    他現在不是徐白一個人的父親,他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飯後,他給老張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老張欲言又止:「哎,老徐,我對不住你啊。」

    老張解釋道:「你們家的那隻貓,自從來了我們家啊,一天到晚趴在角落,不吃也不喝,我估摸着只剩一口氣了……」

    老張原本以為,家貓餓到不行了,就會自己來吃。但看現在的局面,恐怕扭轉不過來了。

    他不想找個地方埋貓,所以熱情地提議道:「老徐,要不這樣吧,我現在開車去你們家,把那隻貓還給你。」

    於是當天下午,湯圓又回到了徐白的手裏。

    它被裝在紙殼箱中,眼睛還是睜開的,雙眼就像玻璃珠一樣,清澈到不染雜質。

    徐白淚如雨下,帶着萬分小心,輕輕摸它的腦袋。

    它微微眯着雙眼,就像從前一樣——像這麼多年來一樣,因為徐白的溫柔撫弄,而軟軟地「喵」了一聲。

    徐白抱緊紙殼箱:「沒事的,回來就好,我帶你去醫院。」

    老張捨不得給一隻貓花錢,徐白卻拿了全部的家當。

    她攔下一輛出租車,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奔向最近的寵物醫院。

    可是進了醫院的大門,湯圓卻漸漸地涼了。

    &再忍一忍,馬上就能找到醫生了……」淚水模糊了徐白的視線,她抱着貓每過一秒,都好像在逼近深淵。

    徐白不知所措地撫摸湯圓,它還要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偏過頭來舔她的手指——粉紅色的小舌頭,乾燥又冰涼。

    它用腦袋抵着徐白的手,再三確認她不會走。

    如果徐白要走,它也沒辦法了,因為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如果徐白要走,它就再也等不到她回來了。

    湯圓好像知道自己無力改變現狀,貼着徐白的腦袋慢慢垂了下去。

    一隻貓的壽命有多短暫,只是它的記憶全部和徐白相關。

    徐白捂着臉哭泣,眼淚從指縫裏漏下來,可她不能崩潰,她還要找醫生,找最好的醫生。

    然而醫生也無能為力。

    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寵物醫院裏,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嘆氣道:「小姑娘,節哀順變。」

    醫生說:「提前三天送來,也許還有救,現在沒有生命體徵了。」

    徐白靠牆坐着,懷裏是醫生還給她的,那隻已經涼透了的貓。

    徐白想起九歲那一年,她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一隻小流浪貓。

    那貓咪只有巴掌大,黑白花,四個雪白的小爪子,忐忑不安地蹲在路邊。

    徐白根本沒有考慮,她把小貓裝進書包里,直接帶回了家門。她還和謝平川炫耀,說她養了一隻寵物,特別乖,特別可愛。

    謝平川卻道:「你養的是貓?貓不認主人,怎麼會特別乖。」

    可是徐白的貓與眾不同。它黏人,認家,膽子小,愛撒嬌。

    因為有着黑白花的毛皮,徐白給它取名叫湯圓。

    但是如今,湯圓一動也不動,像是睡着了一樣。

    它從前有多愛玩鬧,現在就有多安靜,耳朵也耷拉下來,再沒有一絲呼吸。

    徐白把湯圓放回紙殼箱,又找了一塊僻靜的地方。下葬的時候,她取下自己的手鍊,放進了紙箱盒子裏,當做是湯圓的陪葬。

    &謝你陪了我六年,」徐白哭到頭疼,被夜風恍然一吹,終於有些清醒,「你是最好的貓,我是最壞的主人。」

    她在這一塊空地上坐了良久,看着遠方的霓虹燈閃閃發亮。

    周圍人跡罕至,唯有風聲悠長。

    徐白雙手抱膝,終於認清一個現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永遠陪伴她——死亡是期限,時間是銀河,漫漫人生途中,她只是孤獨的旅行者。

    而旅行的終點,不過一明一滅一尺之間。

    徐白肆意揮霍時間,每當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裏寂靜幽深,院落空蕩蕩無人。她徑直走入房門,不敢看謝平川的家,目光始終落在前方,沒有一寸的偏離。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幾日,謝平川還住在隔壁。那時候他們還能一起聊天,他還給了她一塊糖……

    她的思維被客廳的爭吵聲打斷。

    母親站在客廳中央,臉色蒼白好像一張紙。

    廚房的水龍頭沒關上,水聲嘩啦啦地迴響,客廳里安靜得可怕,父親坐在沙發上抽煙。

    &別多想,」父親啞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親緩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撿起碎渣。

    &是我看到的什麼,你連解釋都懶得說了,」徐白的母親壓低聲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輝,我當年嫁給了你,現在很後悔。」

    她的丈夫聽了這句話,煙頭也掐滅在了煙灰缸。

    客廳里一股煙味,貓咪趴在牆角,不斷地打着噴嚏。

    徐白的父親走到近前,帶來更強烈的香煙刺激:「你不能胡思亂想,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所謂「對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麼?

    站在玄關處的徐白,腦子裏有些發蒙了。

    父親並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說自話:「那個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來北京玩兩天,二舅托我照顧……」

    徐白的母親沒有直接反駁,她又砸了一個琺瑯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應聲而裂。

    &沒良心,不要臉,下.三濫,」徐白的母親道,「現在還編謊話。」

    她氣到了極點,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腦部,喘氣的瞬間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又好像連站也站不穩了。

    無人開口,客廳寂靜到恐怖。

    而她扶着牆壁,一字一頓道:「徐立輝,你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會和自己的表妹開房嗎?」

    她摘下牆上的掛畫,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牆上的那一副畫,是她親手畫出的結婚照。那時候她才二十二歲,心甘情願嫁給了徐白的父親,勾描的時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筆的瞬間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現在,當裝裱的玻璃碎裂,從前的點點滴滴,全部化作了鋒利的鋼刀,沒有停頓、不帶憐憫,狠狠□□她的心裏。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沒想到你會做這種事,你有考慮過這個家,考慮過你的老婆和孩子嗎?」

    徐白的父親默不作聲。

    他是十分擅長辯解的人,徐白很少見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親保持沉默,大概就是無聲的坦誠,無可奈何的承認。

    他仿佛還在嘗試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證,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時間你老是忙畫展,我回家見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應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麼話,此刻也不願說出來。因此句子斷在這裏,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煙霧繚繞,蒸騰如天邊的雲朵,徐白聽見父親低聲下氣,嗓音沙啞道:「我認錯,你別和我離婚。」

    你別和我離婚。

    這六個字一出,徐白背靠着牆壁,頹然坐在了地上。

    她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腦子裏一團亂麻,根本無法找到源頭。

    她在玄關處獨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親去了臥室收拾東西,父親則在書房裏打電話,客廳里的貓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終於爬起來,把那隻貓抱進懷裏。

    徐白很希望這是一場噩夢,等她第二天醒來以後,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樣。

    六月入夏,七八點的陽光也很晃眼,金燦燦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鍍了一層新漆。

    徐白從床上起來,心情卻跌落谷底。

    父母的爭吵聲傳入臥室,她的父親近乎高聲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證不會再和她聯繫了,你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人無完人,誰沒有犯錯的時候?」

    &你小聲點,」徐白的母親打斷道,「徐白還在睡覺,你乾的那些齷齪事,別讓女兒知道。」

    可她已經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衝突持續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趕來救場,家裏能砸的東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歲,身子骨十分硬朗,她雖然常年居住在鄉下,年輕時卻是在城市裏生活。

    徐白的父親是她的獨子,徐白是她最寵愛的孫女,她到他們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臉道:「你們吵架歸吵架,別把我寶貝孫女餓瘦了。」

    徐白這幾日都不怎麼說話。

    她一個人抱着貓,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們,四十好幾的人了,家都沒個家樣,孩子都成這樣了,你們還只顧着自己?」

    她並不關心兒子做了什麼,上來就指責徐白的母親:「不是我說你,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為了家,為了孩子,你多辛苦點,算我這個當媽的求你了。」

    言罷,奶奶握住徐白母親的手:「媽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誰又想散呢,誰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裏幾天沒人打掃,當天下午,徐白一個人收拾房間。她清理出幾袋碎片,路過書房的時候,又聽見母親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裏,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們不會軟弱,不會崩潰,更不會掉眼淚。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來了。

    短短几天裏,她聽到父親咒罵髒話,見到母親一個人痛哭,並且不讓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掃完衛生,就去煮了一鍋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給母親。

    &媽,」徐白小聲道,「你今天還沒有吃飯。」

    書房的角落一片凌亂,調色盤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顏六色。

    很多畫紙都被撕了,相冊散落在四周,照片從中掉了出來。

    徐白低頭掃了一眼,就看見她小時候的照片——她看到父親把她舉高,母親在一旁微笑,陽光明亮到刺眼,整個世界纖塵不染。

    而今,母親啞聲和她說:「小白,媽媽只有你了。」

    徐白輕輕「嗯」了一聲,眼淚卻啪嗒啪嗒掉下來。

    她連忙把飯碗舉高,不讓淚水滴進去,不過這樣一來,她的衣服都沾濕了。

    同齡人最為放鬆的初三暑假,涵蓋了徐白有生以來最煎熬的時刻。

    她的母親有自己的底線,丈夫出軌便是其中一條。母親堅持要和父親離婚,徐白的奶奶怎麼也勸不住,最後連她也妥協道:「好吧,好吧,你們離吧。」

    徐白的父母鬧到不可開交的那幾天,母親口中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一度登門拜訪。

    不過她沒膽子走正門,她在後院和徐白的父親見面。

    那天徐白在後院找貓,她找到貓咪的時候,也瞧見了父親和插足的第三者。

    兩個大人都沒有發現她。

    徐白的父親在這一個月里,似乎老了十歲,兩鬢也生了白髮。不過因為他的底子好,看起來仍然不遜色。

    他一邊點煙,一邊開口道:「陶娟,你有完沒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樣周正,年齡大概二十歲出頭。她膚色偏黑,眼角細長,哪怕徐白的父親不耐煩,陶娟的眼中還帶着笑。

    &公,」她親昵地叫着,「我好久沒見着你了。」

    徐白站在牆角,偷聽他們的對話,聽到陶娟那一聲「老公」,她忽然覺得一陣反胃。

    為什麼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為什麼父親會出軌。

    徐白從前也不知道,現實能這樣光怪陸離。

    在此之前,每當徐白看電視,瞧見家庭調解的節目,播放着丈夫出軌、妻子哭訴的畫面,徐白都是用旁觀者的心態面對,對妻子報以一陣唏噓和同情。

    而今,她無法旁觀,她是局內人。

    牆角的另一邊,徐白的父親彈走了煙灰:「陶娟,我上次講得不明白,還是你聽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煙,接着盤問道:「誰給你的地址,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兒?」

    盛夏時節,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牆根站立,穿着絲襪的一雙細腿,被狹長的茅草戳得發癢。

    她蹲下來撓了撓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們兒了,因為我肚子裏有了,你朋友幫了我啊,他也不想傷你孩子嘛。」

    陶娟頓了一下,面上帶笑道:「我感覺是個男孩兒,你女兒那麼可愛,又要添兒子了,你多幸福。」

    徐白肆意揮霍時間,每當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裏寂靜幽深,院落空蕩蕩無人。她徑直走入房門,不敢看謝平川的家,目光始終落在前方,沒有一寸的偏離。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幾日,謝平川還住在隔壁。那時候他們還能一起聊天,他還給了她一塊糖……

    她的思維被客廳的爭吵聲打斷。

    母親站在客廳中央,臉色蒼白好像一張紙。

    廚房的水龍頭沒關上,水聲嘩啦啦地迴響,客廳里安靜得可怕,父親坐在沙發上抽煙。

    &別多想,」父親啞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親緩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撿起碎渣。

    &是我看到的什麼,你連解釋都懶得說了,」徐白的母親壓低聲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輝,我當年嫁給了你,現在很後悔。」

    她的丈夫聽了這句話,煙頭也掐滅在了煙灰缸。

    客廳里一股煙味,貓咪趴在牆角,不斷地打着噴嚏。

    徐白的父親走到近前,帶來更強烈的香煙刺激:「你不能胡思亂想,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所謂「對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麼?

    站在玄關處的徐白,腦子裏有些發蒙了。

    父親並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說自話:「那個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來北京玩兩天,二舅托我照顧……」

    徐白的母親沒有直接反駁,她又砸了一個琺瑯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應聲而裂。

    &沒良心,不要臉,下.三濫,」徐白的母親道,「現在還編謊話。」

    她氣到了極點,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腦部,喘氣的瞬間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又好像連站也站不穩了。

    無人開口,客廳寂靜到恐怖。

    而她扶着牆壁,一字一頓道:「徐立輝,你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會和自己的表妹開房嗎?」

    她摘下牆上的掛畫,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牆上的那一副畫,是她親手畫出的結婚照。那時候她才二十二歲,心甘情願嫁給了徐白的父親,勾描的時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筆的瞬間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現在,當裝裱的玻璃碎裂,從前的點點滴滴,全部化作了鋒利的鋼刀,沒有停頓、不帶憐憫,狠狠□□她的心裏。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沒想到你會做這種事,你有考慮過這個家,考慮過你的老婆和孩子嗎?」

    徐白的父親默不作聲。

    他是十分擅長辯解的人,徐白很少見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親保持沉默,大概就是無聲的坦誠,無可奈何的承認。

    他仿佛還在嘗試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證,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時間你老是忙畫展,我回家見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應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麼話,此刻也不願說出來。因此句子斷在這裏,他又點燃了一根煙。

    煙霧繚繞,蒸騰如天邊的雲朵,徐白聽見父親低聲下氣,嗓音沙啞道:「我認錯,你別和我離婚。」

    你別和我離婚。

    這六個字一出,徐白背靠着牆壁,頹然坐在了地上。

    她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了。

    腦子裏一團亂麻,根本無法找到源頭。

    她在玄關處獨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親去了臥室收拾東西,父親則在書房裏打電話,客廳里的貓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終於爬起來,把那隻貓抱進懷裏。

    徐白很希望這是一場噩夢,等她第二天醒來以後,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樣。

    六月入夏,七八點的陽光也很晃眼,金燦燦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鍍了一層新漆。

    徐白從床上起來,心情卻跌落谷底。

    父母的爭吵聲傳入臥室,她的父親近乎高聲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證不會再和她聯繫了,你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人無完人,誰沒有犯錯的時候?」

    &你小聲點,」徐白的母親打斷道,「徐白還在睡覺,你乾的那些齷齪事,別讓女兒知道。」

    可她已經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衝突持續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趕來救場,家裏能砸的東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歲,身子骨十分硬朗,她雖然常年居住在鄉下,年輕時卻是在城市裏生活。

    徐白的父親是她的獨子,徐白是她最寵愛的孫女,她到他們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臉道:「你們吵架歸吵架,別把我寶貝孫女餓瘦了。」

    徐白這幾日都不怎麼說話。

    她一個人抱着貓,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們,四十好幾的人了,家都沒個家樣,孩子都成這樣了,你們還只顧着自己?」

    她並不關心兒子做了什麼,上來就指責徐白的母親:「不是我說你,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為了家,為了孩子,你多辛苦點,算我這個當媽的求你了。」

    言罷,奶奶握住徐白母親的手:「媽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誰又想散呢,誰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裏幾天沒人打掃,當天下午,徐白一個人收拾房間。她清理出幾袋碎片,路過書房的時候,又聽見母親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裏,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們不會軟弱,不會崩潰,更不會掉眼淚。

    然而徐白的天空大概是塌下來了。

    短短几天裏,她聽到父親咒罵髒話,見到母親一個人痛哭,並且不讓任何人接近。

    徐白打掃完衛生,就去煮了一鍋粥。她盛了一大碗粥,拿着筷子端給母親。

    &媽,」徐白小聲道,「你今天還沒有吃飯。」

    書房的角落一片凌亂,調色盤倒扣在地毯上,染出荒唐的五顏六色。

    很多畫紙都被撕了,相冊散落在四周,照片從中掉了出來。

    徐白低頭掃了一眼,就看見她小時候的照片——她看到父親把她舉高,母親在一旁微笑,陽光明亮到刺眼,整個世界纖塵不染。

    而今,母親啞聲和她說:「小白,媽媽只有你了。」

    徐白輕輕「嗯」了一聲,眼淚卻啪嗒啪嗒掉下來。

    她連忙把飯碗舉高,不讓淚水滴進去,不過這樣一來,她的衣服都沾濕了。

    同齡人最為放鬆的初三暑假,涵蓋了徐白有生以來最煎熬的時刻。

    她的母親有自己的底線,丈夫出軌便是其中一條。母親堅持要和父親離婚,徐白的奶奶怎麼也勸不住,最後連她也妥協道:「好吧,好吧,你們離吧。」

    徐白的父母鬧到不可開交的那幾天,母親口中那個「不要臉的女人」一度登門拜訪。

    不過她沒膽子走正門,她在後院和徐白的父親見面。

    那天徐白在後院找貓,她找到貓咪的時候,也瞧見了父親和插足的第三者。

    兩個大人都沒有發現她。

    徐白的父親在這一個月里,似乎老了十歲,兩鬢也生了白髮。不過因為他的底子好,看起來仍然不遜色。

    他一邊點煙,一邊開口道:「陶娟,你有完沒完?」

    名叫陶娟的女人模樣周正,年齡大概二十歲出頭。她膚色偏黑,眼角細長,哪怕徐白的父親不耐煩,陶娟的眼中還帶着笑。

    &公,」她親昵地叫着,「我好久沒見着你了。」

    徐白站在牆角,偷聽他們的對話,聽到陶娟那一聲「老公」,她忽然覺得一陣反胃。

    為什麼呢?

    她是真的想不通,為什麼父親會出軌。

    徐白從前也不知道,現實能這樣光怪陸離。

    在此之前,每當徐白看電視,瞧見家庭調解的節目,播放着丈夫出軌、妻子哭訴的畫面,徐白都是用旁觀者的心態面對,對妻子報以一陣唏噓和同情。

    而今,她無法旁觀,她是局內人。

    牆角的另一邊,徐白的父親彈走了煙灰:「陶娟,我上次講得不明白,還是你聽不懂中文?」

    他抽了一口煙,接着盤問道:「誰給你的地址,你怎麼知道我住哪兒?」

    盛夏時節,草木繁盛。

    陶娟倚着牆根站立,穿着絲襪的一雙細腿,被狹長的茅草戳得發癢。

    她蹲下來撓了撓腿,方才回答道:「我去找你哥們兒了,因為我肚子裏有了,你朋友幫了我啊,他也不想傷你孩子嘛。」

    陶娟頓了一下,面上帶笑道:「我感覺是個男孩兒,你女兒那麼可愛,又要添兒子了,你多幸福。」

    她踩着一雙塑料拖鞋,飛快衝出房間的正門,站在被雨淋濕的台階上——頭頂的雨水淌過屋檐,沾到了純棉的裙擺,她往後退了一步,目光游離在前方。

    徐白的家安在四合院裏,隔壁是一戶姓謝的鄰居。鄰居家有一個男孩子,名字叫做謝平川,他比徐白大了四歲,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稱得上是青梅竹馬。

    謝平川今年剛滿十八,他們高三年級開學不久,最近放學也比較遲。謝平川回來的這一會兒,徐白家都快要開晚飯了。

    院子裏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鍋鏟翻炒的鏗鏘聲。飯菜的香氣從廚房傳來,融入隨風飄散的水霧中,衍化出卓然不同的風味。

    徐白聞着了味道,開心地邀請道:「對了,叔叔阿姨今晚在家嗎?要是他們不在家,你來我們家吃晚飯吧。」

    謝平川聽見她的話,抬手收了傘,緩步走上台階。

    他穿着寬鬆的休閒褲,仍能看出雙腿修長。好像在突然一瞬間,他就真的長大了,不再是爬樹鑽草叢的男孩子,他比徐白高了很多。

    在徐白的眼中,謝平川目標明確,年少有為,已然邁入成人的世界。

    成人的世界總是有些煩惱,謝平川不是其中的例外。他和徐白說:「我爸昨天出差了,現在應該在上海,我媽外派去了南京,這段時間不在家。」

    徐白點頭,表示她知道了。她知道謝平川的父母工作繁忙,很少有時間陪伴自己的兒子,至少在徐白的記憶里,隔壁的叔叔阿姨早出晚歸,鮮有空閒。

    或許是由於這個原因,謝平川的表現很獨立。說好聽了是獨立,說難聽點是孤僻。

    他幹什麼事都是一個人,發燒去醫院是一個人,菜市場買菜是一個人,不喜歡朋友的陪同,也拒絕青春期的荷爾蒙。

    徐白換位思考了一下,她便轉移話題道:「我媽媽今天包餃子了,蝦仁玉米餡的,特別好吃。」

    謝平川道:「你最喜歡的不是三鮮餡麼?」

    徐白想了想,認真道:「只要好吃,我都喜歡。」

    她吹鼓了一邊的腮幫,白嫩的臉頰像個包子,又緩慢地吐出一口氣,鄭重其事道:「除了餃子,還有粉蒸排骨,紅燒雞翅……為了慶祝我寫完暑假作業,媽媽做了很多好吃的。」

    謝平川笑道:「你終於寫完了暑假作業。」

    他對此的評價是:「真不容易。」

    徐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寫作業快得像打印機。」說完這句話,徐白又得寸進尺道:「今天的晚飯那麼豐盛,你是沾了我的光,要好好感謝我才行。」

    言罷,徐白抬頭看他,雙眼明亮見底,倒映着熹微的日光。

    除了他們兩個以外,走廊上空無一人。涼風吹過屋角,響起一陣鈴鐺聲,謝平川站在柱子邊,背影被壁燈照上光暈,僅僅一個側臉都很英俊。

    謝平川和她調侃道:「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感謝你?」

    徐白道:「這還用問麼,你應該慈祥地摸一摸我的頭。」

    謝平川採納了她的意見。

    他抬起右手伸向徐白,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不帶任何旖旎色彩,像是撫摸街邊的小貓,或者是一隻小狗,而且過程十分短暫,短到徐白幾乎沒反應過來。

    徐白今年也不過十四歲,少女的身量剛剛長成,已然符合腿長腰細,膚白貌美的標準。她可能有一些懵懂的心思,但是因為少不更事,自己也就沒當回事。

    天邊的雨水接連漏下,一點一滴敲打在窗台上。他們一同走到了廚房門口,聽見徐白的父親在說話:「前幾天我問小白,問她長大以後想做什麼職業,你猜她是怎麼回答我的。」

    父親與徐白隔着一道門,他穿一套規整的工作服,手上卻拿了半隻雞翅。徐白的母親站在他身旁,彎腰從櫥櫃裏取出碗筷,同時回答他剛才的話:「這不需要猜了,她以前就告訴過我,長大以後想做翻譯。」

    母親腰間繫着圍裙,領口仍然沾了麵粉。她的頭髮盤得整齊,外罩一層紗網發扣,斜插着一支深色簪子,衣服的顏色與髮飾相近,格外合襯她的氣質。哪怕人到中年,依舊風采不減。

    徐白的父親不知道女兒在門外,他伸手搭上了妻子的肩膀,接着笑道:「可不是麼,她還說要學法語,就她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性子,想一出就是一出。」

    這句話溜出了房門,傳進了徐白的耳朵。

    徐白忍不住叫道:「爸爸!」

    她爸爸後知後覺,撇眼看向了窗外,視線與女兒交匯,當即開始打圓場:「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的意思是,小白,你思維跳躍,年紀又小……」

    徐白的母親在一旁接話:「總有一天,能完成你的目標。」

    話音未落,徐白點頭如搗蒜。

    她伸手拉過謝平川,又和父母說了一聲:「今天叔叔阿姨不在家,哥哥來我們家吃飯。」

    謝平川在他們家蹭飯的次數不多,徐白的父母卻已經習慣了,他們幾乎是看着謝平川長大的,飯桌上多他一個人,也就是多一雙筷子的事。

    但是謝平川並不常來。他自己買菜做飯,還會洗衣服、照顧花草、收拾屋子,堪稱十分自律,比起渾身犯懶的徐白,謝平川就是別人家的孩子。

    徐白的父親熱心道:「好啊,快進來吧。小謝上高三了吧,你們學習忙起來,沒空做飯,就來我們家吃,我們和你爸媽都是老朋友了,吃頓飯沒什麼,別把自己當外人。」

    謝平川笑道:「謝謝叔叔。」

    &這孩子,和叔叔客氣什麼,」徐白父親從廚房走出來,他搬出了一把木椅,放在自家餐桌的旁邊,「正好今天晚上,我們家多做了幾道菜,應該夠了。」

    徐白一邊端碗拿筷子,一邊接上父親的話:「爸爸,我看到了,剛剛菜沒端上來,你就吃了兩塊雞翅。」

    她爸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咳了一聲道:「你甭說,你媽媽做飯越來越好吃了。」

    窗外雨聲滴滴答答,室內混雜了交談聲。此刻的時針指向六點,天空逐漸變得暗沉,涼風摻雜了些許寒意,順着門廊吹進了房間,謝平川起身去關門,順手打開了室內燈。

    餐廳一霎明亮。

    四個人接連落座,桌上擺滿了盤子。徐白的母親端起碗,出於長輩的關心,她開口詢問謝平川:「你們開學半個多月了,這段時間忙不忙?」

    &好,學校的作業挺少,月底還有七天假。」謝平川答道。

    謝平川說話的時候,徐白拿起筷子夾雞翅,然而雞翅太滑,她筷子使不好,竟然夾不起來。她努力了兩次,謝平川便來幫她。

    他一邊給徐白夾菜,一邊繼續剛才的話:「學校沒有晚自習,上了高三以後,和從前差不多。」

    徐白捧着自己的碗,接受了他送來的雞翅。她低頭咬了一口,又覺得要禮尚往來,因此夾起一塊排骨,準備放進謝平川的碗裏。

    然而或許是因為,她的筷子太滑了吧,那塊排骨夾得不穩,在接近桌沿的位置下落,掉到了謝平川的褲子上。

    謝平川說話的聲音一頓。

    徐白的父母坐在桌子的另一邊,他門兩個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徐白的父親笑了笑,隨即看向謝平川:「小謝,怎麼了?」

    &事沒事,」徐白叼着一根筷子,摸向謝平川的褲子,「掉了一塊排骨。」

    她用手抓起那一塊排骨,手指蹭過謝平川的褲子。因為指尖沾了一點油垢,她無意識地在他腿上擦了擦手。

    謝平川耳根微紅。

    徐白眼尖,馬上指出道:「你的耳根有一點紅。」

    謝平川並不承認:「你看錯了。」他抽出一張餐巾紙,遞到了徐白的右手邊,坐姿依舊筆直而端正,仿佛中央衛視的新聞主播。

    徐白沒心沒肺地笑道:「哈哈哈哈哈你的耳朵越來越紅了。」

    &白,」徐白的母親放下碗,語氣溫柔地批評她,「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有禮貌,注意分寸。」

    徐白很聽她媽媽的話,她立刻在座位上坐正。

    這一回,輪到謝平川笑了一聲。

    徐白也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她猜想他的心情還可以。於是她不再關注他,捧着碗努力吃飯,謝平川與徐白不同,偶爾還會說上幾句話,內容無非與學業有關,體現了優等生的長遠規劃。

    晚飯結束後,謝平川向她父母道謝,又幫忙洗碗收拾桌子——他這麼熱愛勞動的樣子,果不其然,成為了徐白父親的教育範本。

    &看看人家謝平川,」徐白的父親道,「就比你大四歲,多懂事,愛勞動又愛學習,都不用他父母操心。」

    客廳里燈火通明,正在播放電視劇。

    徐白斜坐在沙發上,背靠着一團枕頭,腿上趴了一隻貓。那貓的毛色鋥亮,通身乾淨到發光,它的脖子上掛着鐵牌,刻了徐白家的電話號碼。

    徐白雙手揉貓,揉得貓舒服極了,睜着一雙圓眼睛,蹭着她的腿撒嬌。

    &今天掃地了,還拖了地板,」徐白振振有詞道,「我還給貓鏟屎了。」

    但是父親不認同她,父親站在電視機前,剛好擋住女兒的視線:「你沒事就去學習吧,別看電視了,開學就是初三了,學業多緊張。」

    徐白不情不願地放下貓,轉身走向她自己的臥室。

    貓咪跟在徐白身後,輕輕磨蹭她的腳跟,試圖挽留它的主人。恰在此時,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家裏沒醋了,醬油也快用完了。」

    徐白聽見她母親的話,幾個箭步飛到廚房,自告奮勇道:「交給我吧,媽媽,我現在就去超市買醋。」

    沒錯,比起待在屋子裏悶頭學習,她更願意出門跑腿買東西。

    母親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往她的手裏塞了幾塊錢。徐白把錢揣進口袋,拉上謝平川走向了超市。

    此時將近傍晚八點,外面的雨漸漸停了。門口的小巷寂靜無聲,遍佈着深淺不一的水坑,徐白和謝平川並排行走,沒過多久,她忽然打了一個噴嚏。

    &穿少了,今天降溫,」謝平川道,「你出門之前,好歹披個外套。」

    &之所以打噴嚏,不是因為覺得冷,」徐白糾正道,「一定是因為有人想我。」

    謝平川不置可否地笑了:「你感冒的時候,想你的人最多。」

    徐白沒有繼續抬槓,她沿着小巷往前走,故意踩着凹凸的石磚,腳下稍微有些不穩,謝平川就會伸手來扶她。

    夜空遼闊,晚風輕盪,天邊月色如鈎,烏雲不見蹤影。巷子裏昏暗逼仄,徐白卻有恃無恐,她叫了他一聲:「哥哥。」

    謝平川沒有應答。

    徐白抬頭盯着他:「哥哥。」

    謝平川回話道:「叫我幹什麼?」

    徐白停在原地,切入正題:「我想吃街角的冰糖葫蘆,但是買完醬油和醋以後,我就沒有錢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鞋尖抵在牆根處,來回磨蹭了兩三下,牆垣的雨滴順勢下滑,滴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光潤一如皎皎月色。

    謝平川望着遠處的月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去給你買。」言罷他又問:「你晚飯沒吃飽?我看着你吃了兩碗飯,堆了一座排骨山。」

    徐白以為,他在嫌棄自己能吃,她馬上說出了實情:「我只是想嘗一口甜的東西。」

    巷子外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交談聲鼎沸喧鬧,正是最繁華的時候。大城市一旦開始發展,就很難停下它的腳步,北京作為其中的佼佼者,每年不知吸引多少外來人口,夜裏鬧市街邊的諸多攤點上,混雜着天南地北各種口音。

    謝平川就站在賣糖葫蘆的大爺面前,左手伸進自己的褲子口袋,卻只找到了兩塊七毛錢——五枚硬幣排列整齊,依次躺在他的手心,他才想起出門走得急,沒有按照計劃帶上錢。

    賣糖葫蘆的老大爺湊近一步,笑呵呵道:「一串三塊錢,我賣了幾年,小伙子哎,要不多買幾串?」

    謝平川沉默片刻,放棄了他的自尊,他生平第一次討價還價:「我只有兩塊七 ,您看這樣行不行……」

    謝平川的話還沒說完,老大爺的眉毛擰了起來。他背着軍綠色的挎包,頭髮幾乎白了一半,說話就像是在嘆息:「小伙子,你也不想一想,我一串糖葫蘆能掙多少錢?你讓我便宜一分錢,我就虧了一分錢。」

    謝平川和他商量:「我家住在附近,我待會兒回來,再付三十行麼?」他仿佛不是在買糖葫蘆,而是談一場賠本的生意:「這兩塊七就當押金了。」

    謝平川講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根本聽不出是北京本地人,那老大爺並不相信他,擺了擺自己的手道:「得得得,您不買就別耽誤人了。」

    這一場街邊的談判沒有迴旋的餘地,攥着兩塊七毛錢的謝平川只好退而求其次。

    八.九點的夜幕愈加深沉,襯託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徐白從超市出來的時候,瞧見謝平川站在門口等她,他的背影修長且挺拔,仿佛另一個不會發光的路燈。

    徐白沒看見冰糖葫蘆,以為謝平川忘記買了,她心中有一些失落,仍然跑到他的面前:「哥哥,我們回家吧。」

    謝平川拿出一個膠袋,紙包中裝了一隻烤紅薯,他把這個東西遞給她,解釋道:「我沒有帶夠錢,你喜歡吃的東西里,我只買得起它了。」

    夏天的風沿街吹過,帶來雨後的青草味,徐白看着他笑了:「烤紅薯非常甜,我最喜歡了,謝謝哥哥。」

    她說話的嗓音偏軟,笑起來也很好看,雙眼彎彎像一隻小狐狸。

    母親站在客廳中央,臉色蒼白好像一張紙。

    廚房的水龍頭沒關上,水聲嘩啦啦地迴響,客廳里安靜得可怕,父親坐在沙發上抽煙。

    &別多想,」父親啞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親緩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撿起碎渣。

    &是我看到的什麼,你連解釋都懶得說了,」徐白的母親壓低聲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輝,我當年嫁給了你,現在很後悔。」

    她的丈夫聽了這句話,煙頭也掐滅在了煙灰缸。

    客廳里一股煙味,貓咪趴在牆角,不斷地打着噴嚏。

    徐白的父親走到近前,帶來更強烈的香煙刺激:「你不能胡思亂想,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

    所謂「對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麼?

    站在玄關處的徐白,腦子裏有些發蒙了。

    父親並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說自話:「那個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來北京玩兩天,二舅托我照顧……」

    徐白的母親沒有直接反駁,她又砸了一個琺瑯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應聲而裂。

    &沒良心,不要臉,下.三濫,」徐白的母親道,「現在還編謊話。」

    她氣到了極點,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腦部,喘氣的瞬間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又好像連站也站不穩了。

    無人開口,客廳寂靜到恐怖。

    而她扶着牆壁,一字一頓道:「徐立輝,你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會和自己的表妹開房嗎?」

    她摘下牆上的掛畫,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牆上的那一副畫,是她親手畫出的結婚照。那時候她才二十二歲,心甘情願嫁給了徐白的父親,勾描的時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筆的瞬間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現在,當裝裱的玻璃碎裂,從前的點點滴滴,全部化作了鋒利的鋼刀,沒有停頓、不帶憐憫,狠狠□□她的心裏。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沒想到你會做這種事,你有考慮過這個家,考慮過你的老婆和孩子嗎?」

    徐白的父親默不作聲。

    他是十分擅長辯解的人,徐白很少見他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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