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那個時刻是偉大的時刻,它會成為命運的分界線。
——然而並不是。
世界果然不是我能掌控的。
又是該死的日常生活。全村一千多號人的屎都運到村中的公共茅廁——也就是我家——爹和我先挖個大坑,然後把……和……和……倒進……然後……真他媽噁心。
日子這樣過去,到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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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好幾天的雪,把藍天都給蓋住了,天上地下渾然一起,就像蠶繭。
下午雪停了,村里人都出來貼春聯掛彩旗啥的。
人們三三兩兩、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
此時就可以看出村裏的人情了。老人們在一起抽煙聊天,中年人在一起吹牛擺陣,老娘們兒在一起嚼舌頭,小孩子們在一起打鬧,而年輕人也在一起說話。
這只是粗略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明白,這裏還能細分。不同階層的人是不在一起的。雖然大家都是平民,是大明帝國中最下等的階層,但還能往下分:地主家的一撥,佃戶一撥,富戶一撥,各種專業戶各幾撥。
甚至那些被閹的、犯罪的、要飯的、絕戶的、重病的也都擠在一起——雖然他們馬上就要凍死了。冬天真是好,如果不凍死他們,那麼來年他們多噁心人啊。
我們專業戶那群人是最多的,有養豬養驢的孩子,有做簸箕凳子的孩子,有做豆腐饅頭的孩子,大家跺着雪哈着氣在聊天。雖然我家是屎戶,但也算白紙黑字寫着的大明戶籍中的一千個專業戶籍中的一個,而且我還是他們從小到大的孩子王呢,因此我們一起玩得挺好的。
趙大闊也混在我們中間。他家——奶牛戶——雖是專業戶,但已經比富戶還富了。趙大闊對我們說:「我們去喝牛奶吧!我請客哦。」他還得意地沖我們擠擠眼睛。
「好哦!」大家歡呼起來,一起跑向他家的養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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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闊的養牛場倒是什麼都沒變,甚至還是頂上的破草棚,地下的爛稀泥。零下十幾度了,下面還是污水橫流。以前是灰濛濛的天底下,灰濛濛的養牛場,現在是白茫茫的天底下,黑乎乎的養牛場。
他拍拍巴掌,對大家說:「大家自己擠奶吧。哈哈!別忘了往食槽放秫秸哦,秫秸在村口。」
大家嘻嘻哈哈地擠牛奶,愉快地你推我擠,哈出的熱氣充滿了地面。
趙大闊拿起一個白瓷杯,小心地從奶桶中舀起一杯牛奶,遞給我和狗剩兒,說:「快喝吧。剛擠的奶,都不用熱。」他又遞了一杯給狗不理。
我拿過杯子,卻若有所思地盯着牛群。
趙大闊問我:「怎麼了大牛哥?」
我嘆了口氣,說:
「我在看這些奶牛。
在零下十幾度的日日夜夜,這些奶牛就一直待在這個只有一張草頂的棚子裏,她們的背上夾着鐵架,她們的嘴上戴着嚼子,她們的腳下戴着銬子,她們骨瘦嶙峋,只有**脹鼓。
她們從生下來就這麼一直站着,一動不動,站在永恆不變的位置上,一天一天,直至十幾年,至死方休。甚至她們死去也是不可控制的,人們會在她們產不出奶的時候殺掉她們,吃掉她們,而她們的女兒要麼出生就被殺,要麼也像她們母親一樣度過此生。
她們為什麼被稱為生命?這樣的生命有什麼意義?她們是如何繁衍的?她們是如何存在的?她們是如何忍耐的?她們是怎麼想的?
但是,我們的人生何嘗不是這樣,我們都是另一種奶牛而已。我們哀憐她們,誰人來哀憐我們?我們有什麼意義?我們也算生命?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要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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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說:「請注意我說的『她們』中的『她』,是女字旁的『她』,不是寶蓋兒的『它』。這是一種擬人的修辭方法。嗯。就是這樣。」
趙大闊瞪大眼睛,舉起大拇指:「好厲害,雖然完全聽不懂,但是一定很厲害!」
我笑着——狗剩兒一拳捶在我的肋骨上,打得我直岔氣:「閉嘴!你這個白痴!人家只是免費用我們擠牛奶!大過年的,找不到人擠奶呢!不擠的話,脹奶會生病。」
他看着趙大闊說:「說不定還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呢,無事獻殷勤。」
趙大闊急忙擺手:「哪有哪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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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另一伙人路過,領頭的是村里兵戶頭領家的大兒子趙大壯。
每個村都駐紮着兵戶,是大明保甲制度和戶籍制度的維護者,因此也被稱為「保甲軍」。他們直接聽命於縣裏的皇官,隸屬朝廷陸軍——也叫「皇家陸軍」,簡稱「皇軍」。既然人家都是「皇軍」了,自然連村長鄉長都不放在眼裏。
趙家莊有十幾戶兵戶,平時作威作福,不高興了連人都活活打死。
趙大壯也不過20歲,我和他小時候還打過架呢,而現在,他孩子都滿地跑了,而且聽說還給不少鄉親戴了綠帽子。
趙大壯帶人走過來,喊着:「幹什麼呢!」
他嘿嘿笑着,走進人群。黑色的皮靴踏進泥水,濺在別人褲子上,皮靴又抬起來,濺了自己一屁股泥。
他一拳推開路上的人,一腳踢翻一桶牛奶,拿起牛奶桶中的舀子,咕嘟咕嘟喝開來。
白色的液體順着嘴角流下,流過稀疏的鬍子,流過huángsè的軍服,最後滴在雪地上。積雪立即凹陷下去,冒出熱氣。
他說:「一點不甜。」
他虎着眼對趙大闊說:「喂,養牛的,給我去拿白糖。」
白糖是非常昂貴的奢飾品,甜菜做的,先熬成黑色的粗糖,再提純成白色的精糖,工序繁雜,簡直是沙中淘金。我不明白反正都是吃,要這麼精緻幹什麼,吃啥不是拉一樣的屎。我沒吃過白糖。
趙大闊惶恐地說:「壯哥,好的。」一溜煙去他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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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說話。
趙大壯斜着眼看着我們,然後他的眼就直了。
他指着狗不理:「這妹子是誰,怎麼一直沒注意?」
他朝她走去。
狗剩兒站在他們中間,對着趙大壯,後面是狗不理。
他mèimèi害怕地拉着她哥哥的衣角。
狗剩兒:「我mèimèi。」
趙大壯:「我看看怎麼了。」
他伸手,手越過狗剩兒的肩膀,摸向狗不理的臉。
狗剩兒往後退,擋着趙大壯。
趙大壯怎麼也摸不到妹子,氣得一把抓住狗剩兒的脖領子。
這時候趙大闊回來了。
他說:「壯哥,糖來了,你看。」
趙大壯不理趙大闊,抓着狗剩兒要揍他。
趙大闊又說:「但是我不能給你啊,因為太貴了,我們過年還要用。」
趙大壯轉過頭:「你說啥?」
趙大闊:「這是我們家的白糖,我們年夜飯要做點心啊。」
趙大壯:「少說廢話,給我。」
趙大闊:「就不給,扔了也不給你。」說完,直接把一罐白糖倒掉了!白沙沙的糖堆在雪地上,浮在上面。
「你傻啊?」趙大壯一拳打在趙大闊鼻子上,血立即噴出來,噴在下面,直接落在糖上。
完了,上好的白糖都浪費了。
他揪住趙大闊還要打。
我們的人想去勸架,但他們的人又攔住我們。
該我出馬了!這事還是我出馬才行!誰讓我最聰明最負責呢!
我說:「啊快看,趙大闊你爹和村長一起吃飯回來了呢。」
大闊家有錢,村長家有權,就算趙大壯他爹也要給他們面子,何況趙大壯這小崽子!
趙大闊立即對着院子外喊:「趙三爺,爹,你們來看看!」
趙大壯驚慌地說:「哪呢哪呢?」他也不管看到沒看到,直接快步一溜煙走了。
……
我嘆了口氣說:「兵戶崽子們越來越凶了,沒人管就是不行。」
我瞥見狗不理哀怨地看了我一眼。
於是大家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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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裏。
新年,我們家在熱鬧的村里一點也不熱鬧,只有兩個人在冷寂的屋裏干坐着。我家是祖輩單傳,而且娘又死得早。
沒人說話,很是無聊,於是沒話找話說。
還好,爹的酒喝光了,清醒的爹還是很好說話的。
我說為啥我們家這麼倒霉。
爹說我們單傳是xing玉n,我說如果我們家xing玉n就會像其他人家一樣孩子多得要送人。
爹說我們獨苗因為我們行業特別,我說我們生不下孩子因為臭氣熏死了精子和卵子,臭氣又讓嬰孩夭亡,對了,還有娘,她肯定也是因為這樣才得病死的。
對於娘,我只記得一個名字,只有模糊的身影和模糊的音容,甚至不能確定是夢境還是現實。
娘在我十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奇怪的是,一切事情都記得很清楚,唯獨娘這事卻記不太清……
說起這事,周圍突然安靜了,尤其是在鞭炮聲聲的喜悅時刻。
爹聽到我提起娘,沉默了。
突然喧譁聲起,就像鞭炮扔進了huoyào庫。
想起一句詞——「風乍起,吹皺一池水。」我的心再也平靜不下來。
趙三爺的小兒子,東方榮,回家了——準確地說,衣錦還鄉。(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