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章:常青

    秋。

    天色蒙蒙，煙雲淡淡。

    群玉山寧靜而祥和，諸多弟子還打着瞌睡，鼾聲細微，有的蹙了蹙眉，特地側身抱着睡枕，微微嘟囔幾句「…老子…天下…第一…」之狷囈，困意濃郁。

    風著。

    輕飄飄的秋風吹入半掩的紙窗，少年的髮絲便撩了撩。

    他:宋青城。

    受了涼，宋青城一個翻身，眸子惺忪，微微眯了眯，伸懶腰，望向了窗外，輕聲道:「天亮了麼?」

    窗外昏沉，山林沉謐。

    他和上衣，洗漱過後，佩名劍瓊霄，默默出了門。

    晨光熹微，少有人醒。宋青城沿着幽徑緩行，正值葉落時節，枯黃的葉子給涼風凋落，靜靜的躺在地面，靴子踏過脆音「沙沙」，母親為懷中襁褓嬰孩睡曲般的低謐。

    不消多時，走盡通幽小道，卻是竹林遮擋道路，掩留春光。

    株株竹木青翠，竹葉蓁蓁，葉葉搖溢着冉冉清香，每待風來，竹子的香氣便籠着群玉山，年年如是，此至群玉山內之人皆具清雅脫俗的氣韻，恍如天上伶仃可數的仙人。

    這竹子名常青，四季青碧，乃群玉山一大奇景，據傳常青竹乃群玉祖師宋允朝羽化飛升的上仙要得，且竹香有寧神清心之效，靈氣柔和而充沛，所以群玉山弟子大都在此修行。

    宋青城拂了拂袖，閉目養神，背着熟爛於心的《天門玉成真論》。

    背誦同時，盈盈靈氣悄無聲息融入筋脈之中。

    古籍誦畢，宋青城睡意全消，方才發覺自己肩上多了片竹葉，清香沁入心脾。

    竹葉，不凡。

    「有道是『常青竹木不墮葉，白雲蒼狗也枉然。』，自古未變，居然讓我遇到變數……也罷，日後由我護你常青。」

    命緣。

    初晨，太陽淺淺的露出頭。

    銳而亮的日光穿過雲層，明輝斜下，一抹影影綽綽的紫氣於明輝間拂着。

    瓊霄劍倚着青石板，閃耀着明晃晃的絢光。

    宋青城俯身拾瓊霄，想起一首詩。

    青蓮亭亭倚鏡湖，

    芙蓉朵朵依碧水。

    浣女又為新藕來，

    老叟擇珠泛歌歸。

    這詩倒也貼合所學劍術的境意:青蓮不在水中，酒醺劍歌長空。

    可惜，宋青城向來不飲，僅會前式，世間緣法有得有失，修行，無非綿綿用力，久久為功。思考時，他腳步輕便，於竹林中舞着瓊霄劍。

    推隨着一株株綠竹，只見紛紛劍光，招式似行雲若流水，飄飄忽忽，也無須多餘贅述。

    瓊霄，微鳴。

    明輝下的東來紫氣，裊娜下方潤滋宋青城，吐納間，增漲着靈氣，他周身生起白煙，瀰漫林間，水汽易聚附葉片，揚清淡濕意。

    青蓮劍歌:青蓮不在水中。

    瓊霄招變，林葉漉漉的水汽飄浮，宛似青蓮形貌，先是含苞待放，後為花荷綻開，香遠益清。

    青蓮劍韻充斥竹林，恍惚有人低歌，或遠或近，渺渺約約。

    稍稍後，水汽遠發，青蓮凋隱。

    宋青城眸如止水，仍舞着瓊霄劍，未曾疲倦。

    日光漸暖，雲煙漸泯，明明日光襯照竹葉，竹葉返着金色的光照，似夏日碧水流淌燦爛麗光。

    宋青城束髮的羅帶松落，青絲垂下，兩邊鬢髮輕揚，他白衣起舞，淡眉俏眸，好一位絕代美男子。

    啪。

    一聲輕響，迴蕩。

    瓊霄劍突然脫落，掉到地上。

    宋青城也倒在青石板上，如同小徑鋪的枯葉，靜靜的躺着，一動不動。

    昨夜曾下了一場小雨，小雨淅淅瀝瀝，以致青石板上有幾處水窪，宋青城臉前的水窪不復澄澈，透着紅絲，透着腥味。

    當年邱駱莊摸着三根鬍鬚指昏迷不醒的宋青城說他病乃天成，上醫乏術，哪怕仙神施以手段也無力回天。以致溫文謙和的宋慕生指其鼻子罵曰，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可憐了黃土半截的杏林良心。

    宋青城確實病的不輕，或許某天燒香拜佛，天上仙人心血來潮也僅能略施綿薄。

    他的髮絲緩霜白，一抹紅透紫的血跡溢唇角，他神色始終自若，遠逝的風吹散了生機。

    秋日的蟲蟄在行道樹濃茂的葉層，吊着遊絲般窸索的碎聒，仿佛宣告其存在感，又熬到新的一日。

    終究會熬不下去的。

    樹葉在枯，在掉。

    每一次風過，葉與葉互相致意，彼此摩挲、寒暄，葉影顫抖着，小徑濃密的葉影起伏，人影緩緩的冒了出來。

    中年男子相貌，遠望之縹緲仙山一株絕塵玉樹，神姿朗徹，唇邊淡笑若隱若現，許是宋家男子特有氣質——恬淡如水。

    群玉山問道尋仙的弟子見他平時會作揖，恭敬一聲「宗主」，宋青城醒時喚他「父親」。

    宋慕生。

    宋慕生步子很緩，很輕，踩過落葉，悄無聲息，不想驚擾竹林的寧靜，通常，心是靜不下的。

    人影在地，竹影斑駁亦然。

    所謂：小徑長寂寥，幽人獨來去。

    再過半個時辰，所有弟子將要在常青竹林練劍修行，所以宋慕生總會早些來，暗處觀察弟子修行情況。三個月前，同樣如此，宋慕生卻一時出神，忘布靈障，給弟子瞧見，竊竊私語「看，宗主在這兒。」強打十二分精神，汗涔涔雨下，下盤如磐石，手腕靈活劍花竄竄，宋慕生只感欣慰，煩惱暫去，他特地不經意向宋青城提起，宋青城知曉原委，尊父親，只得連連稱是，言努力學習云云。

    滿地灑着黃葉，幾絲明光難解悲秋愁苦，宋慕生突然憶起家中長子：宋青州。

    多年前，宋青州趁夜色朗照於竹林中苦練劍術，宋慕生則悉心教導，雖多是呵責，一日復一日，直到宋青州拜師常甫真人，三年不曾還家。

    青州也快十九了，不知過得怎樣?

    孩子一個個都大了。

    宋慕生嘆了口氣。

    他思緒漸遠，舊事如煙，悲也零星，歡也零星。

    人生只似風前絮……

    宋慕生思緒收回，眉眼深處藏着苦澀，太多事，由天，不由人呢。

    而後，他眉頭微鎖。

    有人?

    身着白衣的青年倒在青石板上，寶劍於他臉前明明晃晃，青石板附着幾縷血絲。

    宋慕生的腳步加快，待看清那人面目，突的一聲驚呼：「青城！」

    許多飛鳥遭受驚嚇，撲扇着翅膀慌亂飛離。

    宋慕生半扶宋青城，將邱駱莊留下的「續命幾度丹」服入宋青城口中，以保暫時無恙。

    氣流一窒，宋慕生猛然運起磅礴靈力，竹風颭颭，一息，竹林人影已沒，唯那青石板一抹淺淡血跡。

    ……

    ……

    升起的陽光並未驅逐屋內的沉寂，它爬到了窗戶紙上。

    宋青城躺在床上，他呼吸近無，脈搏疲力，體內靈力似有還無，面色紅潤於常人無異。

    宋慕生劍眉緊鎖：奇毒「綺夢消」果然無法治癒，蒲岫公把毒性壓了三年……毒發毫無徵兆，怎麼辦，怎麼辦？

    青城命大，三次毒發皆有高人在場，而今以我修為無法壓製毒性……

    糟了，青城的毒更重了！

    宋慕生急的原地打轉，如何是好，抬起頭，看到一副「正氣凌霄」字裱，忽然想到群玉山之靈寶：青雲凌霄玉。

    他隨手推開了窗。

    「不可。」宋慕生搖了搖頭，斷了念想，青雲凌霄玉乃一方之靈，關乎千萬人性命，一旦貿然，生靈塗炭。

    見宋青城情況愈發危急，宋慕生心冷意衰。

    莫非天亡我兒！

    嗯?

    宋慕生面色難言，如今修為已略觸天地，冥冥中，又似乎嗅到一絲生機。

    而生機的來源……

    宋青城懷中那一片清雅的常青竹葉。

    「凡花落，落凡塵，輕薄花對薄倖人。藥成碧海思惘然，好夢由來最凋零。」

    「君名我常青，常青便贈與君吧。」

    葉子通靈，述了一句別人的話：「……惜……眉……」女子的名字。

    仿佛黃粱一夢，已過三生。

    葉子動了動。

    呼~

    方圓百里靈氣涌動，似潮水卷城郭一波緊接一波，天地如壓來陣颶風，靈威煌煌，地面一層一層的開裂，林木轟倒，山巒坍塌，妖獸四散逃離……

    驀然，風起雲湧，高天顫悚！

    須臾——

    凡世平靜數十年，合久必分，天意如此，自然也就順勢撕碎霧紗，堂正如松濤雲海的滔滔暗流，璀璨陽照下愈來愈多的陰影如蟻群爬在地面。

    有些小隱野大隱市的無名輩喃了喃：「起風了……」

    群玉弟子陡然驚醒，只感到一股壓抑、凜冽的氣息君臨，且愈發逼近，仿若與天地抗衡，所有弟子竟又在威壓下暈過去。

    天地靈氣全匯於常青葉面，緩緩相融，葉面很快滾動着一粒晶瑩飽滿的水珠。

    水珠漸綠。

    葉面偏下，水珠順着葉脈滑入宋青城口中。

    「常……青。」葉子如是說，仿佛一個約定。

    常青葉黃斑點點，好似一觸即潰，麗綺的綠光已消，輕輕的覆於宋青城白衣上，還好，仍透着清雅暗香。

    宋慕生蒼白臉重煥血色：「葉子……『綺夢消』……竟然……哈哈哈哈……青城，青城……哈哈哈哈……」語無倫次。

    宋慕生快步向前，只見宋青城髮絲緩去霜白，手搭着宋青城的脈搏，鎖着的眉鬆了少許。

    「『綺夢消』仍有殘餘，卻柔和許多，沒了往日凶戾，如今毒性削減，青城調息幾日也就恢復如常。」

    宋慕生看向常青葉，沉吟道：「常青?這葉片生機馥郁……隱約……願你同青城如其言，常青。」他指尖輕點常青葉，指有虛光，葉面漾起靈氣漣漪，黃斑淺稍許，綠意煥發。

    常青葉輕輕一吟，以示愉悅，沒入宋青城懷中。

    命運向來具有定數，當來推不去，當去挽不回。

    宋青城合着眼，做着一個叫『緣分』的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