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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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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了一個時辰,便也覺得口渴。

    臨着當門口,枕春才細細想及她究竟想不想中選之事。

    她沒有心上人,心中乾乾淨淨,談不上捨不得誰。若說要捨不得,大抵捨不得父母兄弟。入宮若得運氣,便給家人掙一份榮華富貴;若不得運氣,尚書左丞說大不大,說小卻還有些分量,能保她無寵度日,不至如那些沒有親眷的宮女,病死了被人忘記,到頭來涼蓆子一裹艷軀,兩抷黃土埋個乾淨。

    可到底是想不想入宮呢,她說不上來。若不入宮,以母親娘家的尊榮,相必定要相看一位人品貴重青年俊才,婚後郎情妾意坐在堂中正位,吃妾室們奉上她偏愛的峨眉雲霧茶。她心情好給個「免禮」,心氣不好便「我呸」。

    而後生兒育女,然後等着兒女生兒育女,再生兒育女無窮盡也。

    若是沒有愛的人,嫁給皇帝或乞丐,到底有什麼分別。

    「安枕春——」宮監捧着名稱念她名字。

    她轉過神來,低着頭跟着領路的嬤嬤進了御元殿。

    御元殿裝飾華麗,金闕飛檐,無處不在彰顯氣派尊貴。殿上紅漆一看便是新刷的,想來殿選也是大事,應籌備了好些時候。隔着五六十步,依稀得見金屏半遮。殿正中坐着身形頎健的年輕男子,皂衣滾龍裳,戴通天冠,十分威嚴之態。一旁華服婦人鬢有微霜,想來便是莊懿太后。再次下首,得見一着紺色金繡錦衣的麗人,頭飾吐翠孔雀猶顯華貴,頸項之間掩着一串碧寶項鍊,足足有一百來顆,定是祺淑妃了。

    枕春依着規矩低頭上前,復行大禮。

    宮監念道:「正四品尚書省左丞安青山之女……」

    「啟稟陛下——」一首領太監模樣打扮內侍從殿外急急進來,叩首道,「陛下緊要的那書陳已遞過來了。」

    上首之人略一沉吟:「這便去看罷。」轉而向莊懿太后道,聲音低低的「母后,這已是東苑最後一批,朕以為便如此罷。待午膳後,再看傳西苑的便是。」

    莊懿太后聲音便是慈祥柔和許多,道:「便是要緊的政事,也不必太急。這東苑的一個都未選,總不能全要了西苑的,也不妥帖。」言下之意那西苑住的女子出身不高,不如選了東苑的好。說罷了,莊懿太后緩緩靠在軟墊上,一個眼神看向祺淑妃。

    祺淑妃一壁垂首,一壁婉婉附聲:「臣妾也覺得如此。」

    「聽母后的。便是……」慕北易拂袖匆匆一指,「這個罷。馮唐,擺駕。」

    便有內侍隨從數十人,簇擁着慕北易風一般的出去了。

    待走得不見影子,才聽內侍宣讀:「正四品尚書省左丞安青山之女安枕春,年十五,留用。」

    枕春頭也未來得及抬起來,便又叩了下去。

    待出了御元殿,微冷的春風一吹,枕春才有點回過滋味來,惶惶然發覺背後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父親所說天子並非耽於後宮燕嬉之人,今日倒也覺出兩分。到底連容貌也沒瞧見。若是個好看的便罷了,若是個凶神惡煞的往後豈不折磨。

    不不不,說不得白頭宮女說玄宗,往後不會再見。既不會再見,便也不折磨了。

    她胡思亂想,定定隨着宮人折出頤仁宮,卻也沒回東苑,直直出了右銀台門。桃花與木棉早已將東西收拾好,在馬車旁等枕春了。

    「賀喜小姐!」還未走進,桃花便迎了上來,笑嘻嘻道,「我便知道以咱們小姐驚鴻之姿,定能中選!」

    木棉背着包袱,張嘴也想說什麼,未想還未開口便是哭了。

    「這是做什麼,教人看見了便不好了。」枕春抽了絹子給她抹眼淚。

    「奴婢本也替小姐高興。」木棉慌忙將眼淚擦了,「方才奴婢同桃花在門外候着,見着位小姐被人拖了出來。那位小姐您之前也見過,是著作郎家的三小姐,聽聞在殿前失儀,教天子賞了杖,如花似玉的人兒,半條命都沒了。奴婢心中看着害怕,咱們小姐以後……」

    枕春笑道:「這些話莫要亂說,陛下是明君,想來不會草率量刑,不必害怕。」

    這話她說得是十分沒底氣的。

    三人拉着手說了一會兒話,也不便耽擱,遂上了馬車。走了一會兒,枕春撩起腥紅色的車簾往回看。只見春日裏蓬勃花絮紛飛,遠遠作別那高聳入雲的華貴皇庭,晴朗乾坤下,明亮莊嚴,讓人仰望。

    待回了安府,已到了傍晚,卻是另外一番光景。安府門口早已候着許多人,紅色燈籠掛在門前頭,如丹色光河溢出喜氣。枕春剛一下車,便聽見安府人齊齊下拜行禮之聲:「賀喜小主。」

    一番再見,竟惹雙親拭淚,枕春同父母兄弟一道進府,便用晚膳。

    許是在家中住的最後幾日,今日的晚膳比尋常豐盛許多。枕春往前愛吃一道七星湯丸,因着安府家規甚嚴,常常不能多吃。如今倒是一人給她填幾個,未幾小碗便滿了出來。

    枕春笑說:「便是好吃歡喜,這一頓也吃不下這麼許多。」

    塗氏便又給她添了兩個:「往後宮裏的膳食不知是否和口,這兩日便多吃些,往後便不知甚麼時候才能吃到了。」

    安靈均道:「以幼妹之姿,往後若是青雲通途,回家省親也是有的。若回不來,待哥入伍掙了功名,天天將這湯丸送去給你用便是!」


    「便是做了將軍,哪能說見就見的。」枕春掩嘴笑了,「二哥哥慣會胡說,可該娶個媳婦管管,便如大哥哥這般穩重了。」

    長兄安正則已及冠數年,娶的是隴西李氏三房家的庶小姐。李氏雖非宗族又是庶出,可李氏是簪纓世家,於子女德行上格外講究。故而李氏入門之後,孝順公婆照拂弟妹還能主中饋,將安府打理得欣欣向榮,連帶着安正則也珍惜愛妻,不僅未曾納妾還愈發穩重上進起來。

    安青山聞言輕咳一聲,道:「豈能拿你兄弟頑笑。」旋即面又帶了笑意,「正是說着此事,你長嫂今日診出有了身子,實在是歡喜之事。」

    枕春一聽心中高興,連連同李氏道賀。

    塗氏聽得高興,面有春風,添道:「倒是前月相看了姚二小姐,姚家老爺前朝是做過太子先馬,很有學問,想來不差。如此待枕春入宮,便要給靈均提親了。」

    這番說下來,倒是許多喜事。如此長子得兒,次子定親,么女高嫁,實在是非常難得的三喜臨門。安家門風嚴謹,又素有書香之名,安青山敬重正妻,只有兩個妾室,小的妾室誕育了個庶女行十四,除此安家也再無旁的公子小姐。本着那庶小姐也入了族學,近日裏得了女先生誇讚,也是一件美事,卻見塗氏不曾提,便沒人說起來。

    故而都是高興的,嫁女卻也感懷,安青山多喝了兩口酒,這一頓飯比平日裏用的都久。

    次日果真便有宣讀冊封旨意與教導嬤嬤來了,便有儀仗內侍浩浩蕩蕩,安府舉家於正堂叩首接旨。安青山着官服戴正冠,行大禮朗聲:「臣安青山攜女接旨。」

    便聽那內侍念着:「祁武四年二月初七,門下……」隨後便是一串吉利好聽的話,眾人俯首約莫聽了許陣子,便聽內侍道,「尚書省左丞安青山長女安枕春,擢封為正七品寶林,於三月初一進內。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諸人聞聲,臉色皆是不對,卻無人出聲。枕春伏在地上,手心霎時便膩膩出了一層汗。安青山為官多年,亦是見過風浪之人,便應聲謝了旨。

    「安大人請起。」內侍面色如常。

    塗氏袖中取了裝銀子的香囊,遞給內侍,口中答謝。內侍也未客氣,行禮後只引薦了宮中調任前來教導的嬤嬤,便告了辭。

    教導嬤嬤喚作周桂,眉目瞧着精明,穿着乾淨大方,一身赭石顏色暗花宮裝,尤是頭上的木簪油亮帶着檀香味道,一看便是資歷頗又深體面的嬤嬤。

    枕春施了一禮,輕聲道:「周嬤嬤。」

    周嬤嬤禮數妥當,不着痕跡側身將枕春的禮數避開,再端端正正向她行了大禮。

    塗氏上前將周嬤嬤扶起,道:「能得周嬤嬤教導,是枕……是我家小主的福氣。」她略頓了頓,掃了一眼枕春面色,又與安青山換了眼神,方道,「倒是不知當問不當問,這次一同殿選的,不知幾人中選,都是如何位份?」正說着,塗氏將手腕上一隻圓潤油綠的翡翠鐲子,推到周嬤嬤手上。

    「夫人既問了,自然要答的。」周嬤嬤恭恭敬敬,將袖口一松,「北苑裡選了三位,是莊懿太后娘娘的表孫女墨小主,是這頭一份兒的恩典,封為從五品貴人。後頭是安南大都護家的柳小主與中書令家的劉小主,一同封了正六品美人。這東苑裡邊只選了一位,便是咱們寶林小主。」後面的倒不要緊了,周嬤嬤便一句帶過,「余的還有西苑中選了五位,家世皆不出挑,一同封了從六品才人。因着莊懿太后娘娘喜歡十全十美,故而從寒亭苑裡挑了一位,封從七品御女。如此,將將好是十位。」

    諸人一聽,果然不對,桃花快口快語最忍不住的,便問道:「都說皇家天苑最講禮儀先後,那太后娘娘的表孫女最是尊貴封了五品。餘下的小主都是六品正從,怎的我們小主與那寒亭苑裡那家世不入流的女兒一同封了七品的寶林御女?」

    「退下,這豈能由着胡問。」塗氏忙將桃花呵退。

    周嬤嬤到底是涵養好的,溫言細語,說道:「倒未曾聽說因着何事,如今諸位小主封得相近,由着皇上陛下一時心境,也是有的。所謂見面三分情,咱們寶林小主得選,說來還是一宗巧事。」

    枕春聽了這一席話,倒是心下明白了,笑道:「自然是如此,木棉快送周嬤嬤去廂房才是,若是在這堂風口說話久了,未免要冷手呢。」

    塗氏會意,便着人帶着周嬤嬤去了後院,獨獨餘下安青山與枕春父女二人。

    枕春略一思量才出聲喚:「父親。」

    安青山面帶愁容,手攥拳負在背後:「雖是寶林,倒也不惹眼,想來不至被惦記。可這如今連那七八品出身的也比不上,豈非要遭人輕視。最難為是宮中跟紅頂白,萬萬莫被人輕賤才好。只不知……可是今年尚書省奏劾繁多,陛下此舉有敲打禁戒之意,還是安家做了甚麼不妥之處。」

    「父親多慮了。」枕春垂瞼,將選秀那日之事絮絮說了,「想來倒不是陛下暗藏深意,或是有意敲打。大抵是政事繁忙,到頭來又未曾見過女兒面貌,也沒聽過名字,故而隨意指了位份罷了。咱們這位陛下,倒是一位有性子的人。」

    「何出此言?」

    「想來,陛下後來見了中選名冊,卻一時不知安氏是誰。若丑若無鹽,或是那俗劣女子,封得高了常常見着,難免礙眼。」枕春嘴角一彎,「那日殿選女兒雖未來得及抬頭見陛下,卻聽見陛下說『這個罷』,便是金口一開指了女兒。現下,若將女兒打發給親王侯爵府上為妾,就算食言了。故而封個寶林,既不礙着眼,又不算後悔。低些也好,不叫人着急做了筏子使。」

    「竟是如此……」安青山沉吟,「陛下心中沒有深意,便是最好。」

    枕春款款道:「這次殿選最高的不過也是貴人,勳爵重臣之女只得三個。如我等這般中上之流,也只得一個。倒是那不大緊要家世的女子,足足挑了五個,還順上了一位流外的。」

    「正是。」安青山浸淫官場數年,自然清楚:「陛下或是提防內宮涉政,憂心權臣結黨。」

    接下來幾日,果然不少朝臣從殿選結果中瞧出端倪。一時避嫌的站隊的都有,朝中風向驟變,安青山早出晚歸,漸漸忙起來。

    枕春和教導嬤嬤學習的時日倒很平靜。周嬤嬤事故圓滑,若待她周全到位,時時孝敬,她便盡心教導,知無不言。

    譬如宮中那些秘辛與不成文的規矩,也讓枕春探聽了不少。

    如今後位空懸,宮中祺淑妃與宓妃不對付,隱約意思是相爭十分厲害。宓妃最得恩露,又生得美極,因陛下贊其曰容光美艷堪比洛神,故賜了宓為稱號。祺淑妃家世顯赫資歷深厚,與宓妃雖有分庭抗禮之勢,卻都苦不得子。

    宓妃是莊懿太后點選入宮的,三載不見動靜,這一回便送了自個兒表孫女墨貴人進來,自然是封了最高的位份。而這一批殿選嬪御之中,有一位不入流的六等亭長之女端木氏,封了從七品御女,也是唯一低於枕春的那一位。按着前朝慣例,寒亭苑的采女大多未曾入選,若有得選的也是為着頒賜王侯內院。據周嬤嬤所說,這位端木御女家境寒微,又是庶次之身,殿選時穿着一件兒素麵淡黃百褶裙,頭上唯有一隻白銀蓮頭的簪子,連只鐲子都未曾穿戴。按說如此,陛下應是看都不會看的,卻未想這端木御女眉眼之處,有那么半分相似那過世的元皇后。殿選時陛下略掃了一眼,有一絲憐惜,加之莊懿太后覺得,湊齊十個采女總是聽着美些,便順勢留下了。

    除這些外倒沒有別的,其他規矩學了十足,只唯獨獨一事讓枕春有些上心。

    寶林之位實在低微,按規矩只能帶一名婢女入宮伺候。



第三章 寶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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