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當那扇厚重鐵門在身後慢慢合攏,陸強還是定住身,斜眯着眼,回頭看了半晌。
他還穿進來那年的衣服,一件黑色尖領t和牛仔褲。
裏面體力勞動繁重,臉朝黃土背朝天,他練出一身的硬疙瘩,這身材自然強壯,和健身房那種特意練的沒法比。
衣服緊了,包裹着剛勁的身軀,上臂粗壯結實,腰腹窄瘦,手背上一根根經絡清晰凸展,一直蔓延到手臂上。
他低頭瞅了瞅,褲子也瘦了,勒得前面那坨不自在,他鬆了褲腰,毫無避忌伸手進去扒拉到一側。
陸強低頭系腰帶,有人喊了聲,「強哥」
他抬頭。
那人奔過來,氣喘吁吁的,「強哥,怎麼就出來了呢?路上堵,我來晚了。」
他沒說話,嘴角掛一抹笑,看了半刻,往那人後腦勺拍了把,「還跟個猴崽子似的,瞅你瘦那熊樣。」
根子兩眼泛紅,癟着嘴,「強哥,我們想你了。」
陸強笑容僵了下,唇角平了,把根子往身前一摟,「操,想老子有毛用,又不是女人。」
根子瘦小,比陸強低了一個頭,被夾在他臂間,聲音瓮瓮的:「這幾年你不在,兄弟幾個沒着沒落的,恨不得跟你蹲進去。」
陸強一笑,「大龍和坤東也知道?」
「當然。」根子一梗脖,「他們都知道你出來,非要跟我來,我給攔住了,都在館子候着呢,給你接風。」
今非昔比,根本沒想到這幾人六年後還記得他。
陸強喉頭一熱,搭上他肩膀,「走。」
根子的麵包在不遠的停車場,過去時,見旁邊停了輛高檔轎車,後座車門大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旁邊,見兩人過來迎上去,恭恭敬敬叫了聲,「強哥。」
陸強沒吭聲,拿眼打量那人。
對方接着說:「巢會的邱老闆讓我來接您,在『聚皇』給您接風。」
陸強瞭然,頓了頓,看向他:「能不能轉告邱老,今天恐怕不方便,我一身風塵,這種狀態不易見他老人家。」
那人為難。
陸強說,「你給邱老打個電話,我來跟他講。」
他很快撥通電話,遞給陸強,免不了一通寒暄。
陸強說:「邱老,您容我先收拾下自己,一身監獄味兒我都沒臉見您,也怕給您添晦氣。」
邱老哈哈笑起來:「也好,隨你,明天我等你。」
陸強又說了兩句,掛斷,把電話還回去。
那人恭敬欠身,轉身上車,一溜煙開走了。
車子沒了影兒,根子轉頭問;「強哥,邱老的意思,是不是還想讓你跟着他?」
「不知道。」
「那你怎麼想?」
陸強眯了下眼,沒答他。
兩人準備上車,陸強剛想拉車門,被一陣喇叭聲止了動作。
一輛警車滑到面前,車窗徐徐落下,裏面坐個女人,一頭秀髮束成利落馬尾,蓋兒帽壓眉,腰板挺直。
她面容嚴肅,道:「陸強,你今天出獄?」
陸強看清來人,挑挑眼尾,走過去。
他微彎身體,手臂撐住車頂,另一手支住窗框:「這不譚警官嗎?當誰呢。我陸強人緣夠好了,都搶着來接我。」
譚薇手指一緊,杏目圓瞪:「誰...來接你了,我來這邊辦事剛好看見你。」
「巧了。」
譚薇繃着臉,儘量展現附和身份的威嚴,「你出獄以後要好好做人,別再做違法的事,讓我抓到,再給你送回來。」
陸強笑着,「當然,被黨和國家教育這麼久,我努力改造,早洗心革面了。」
譚薇哼了聲:「最好說的是真話。」
陸強一笑:「有功夫請你吃飯。」
她挑眉:「為什麼?」
「報恩。」
「一頓飯把我打發了?」
陸強抬了下眼,用撐在車頂的拇指勾了勾下巴,笑道,「要命一條,想要,都是你的。」
譚薇臉一熱,「別說沒用的。」
她不在看他,車窗緩慢升上,陸強手臂跟隨車窗升到一半才放下來,目送車子駛離。
根子湊過來:「哥,那女的是不是之前總咬咱們不放那個?」
陸強『嗯』聲,折身上車。
根子跟上去,笑嘻嘻問:「她好像對你有意思,哥,你看呢?」
「不感興趣。」
根子不解:「可你剛才調.戲人家了。」
「來個火兒」,陸強翻出根煙,點着了,才抽空答:「都着玩兒呢。」
***
城市另一邊,
半小時前,天上一白如洗,空氣悶熱。
今天是七月八號,大喜日子。
半小時後,風雲驟變,烏雲滿天。
誰也沒料到,黃曆上說,『吉凶難測,不易嫁娶』竟然是真的。
盧茵反手將頭紗一把扯下,狠狠擲在劉澤成臉上。
她奪門而出,房門在身後閉合那一刻,眼淚滂沱。
盧茵開了朋友的車,衝上馬路。
外面風聲漸起,烏雲泱泱聚到一塊,遮住太陽,世間驟然陷入昏暗。
不多時,伴隨幾聲炸雷,下起瓢潑大雨。
盧茵淚眼朦朧,不知是窗外的雨還是自己的淚,模糊了視線。
婚禮被人破壞,第三者的肚子都已顯懷,而她變成全天下的笑話。
剛才的她扭曲瘋狂,像個潑婦。她沒這麼失態過,從來處事都溫和妥帖,給人留有餘地,剛才打那女人的巴掌,現在手心還麻着。
可再麻也沒她的心麻。
盧茵車速很快,茫然沒有目的。
她感覺自己就像瘋子橫衝直闖,用車速宣洩心中情緒。
腦中仿佛藏着炸彈,隨便一個燃點,都會瀕臨爆炸。
面前一個十字路口,盧茵緊靠左側便道,打左閃拐彎,交通燈還有幾秒轉成紅色,她想一腳油門衝過去。沒成想,這檔口一輛破舊麵包衝到她前面,在紅燈下堪堪停住。
盧茵心驚,趕緊踩剎車,還是晚了,她左側保險槓擦上花壇邊。
燃點來了。
盧茵握緊拳,不顧形象,從副駕一側爬出去。
前面麵包停的穩當,窗上雨霧連連,看不真切。
她猛鑿了兩下車窗,「下車。」
隔了會兒,窗開了。
副駕上坐了個人,禿腦瓢,額頭刀疤森森,垂眸盯着窗外的女人。
他嘴裏斜叼着一根煙,並沒點着。拇指無意識滑動打火機的齒輪,一簇火光在雨簾中忽明忽暗,一看不像個好人。
許久,男人操着粗嘎腔調:「有事?」
盧茵無意識往後退了步,胸中怒火被雨熄滅,腦中莫名閃現幾個數字:>
那人視線不離盧茵,她身上婚紗被雨打濕,貼在皮膚上,胸脯露了一半,雨水順溝壑滑進去,上演濕.身.誘.惑。
他盯着她胸口看,許久,笑問,「想搭車?」
「…不是。」盧茵終於緩過神兒,咬着唇。
裏面的人「嗯」了聲。
盧茵,「淮沖路怎麼走?」
陸強『嗤』一聲笑出來,點着了煙,肘支在窗框上,沖她呼出一口,也不答她。
盧茵皺眉,退後一步。
陸強朝前抬抬下巴,「搭訕呢?姑娘。」
盧茵眼神看過去,雨霧中,前方立着巨大的指示標牌,顯而易見:淮沖路——前行5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