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在產房的最後一個二十四小時班極不太平。筆神閣 bishenge.com
一大早,連着開了三台急診剖腹產出手術間,連澡都沒來得及洗,她就被自己診療組上的研究生拽住了。
「余老師,剛來的大肚子想自己生,臀位。」
主任剛接班就被請去icu急會診了,研究生只能找自己的上級主治醫生。
余秋捧起早就涼透了的豆漿咕嚕嚕灌下半杯,才緩過勁兒接話:「跟她和家屬談,把風險都交代清楚。什麼臍帶脫垂、胎死宮內、臀叢神經損傷、胎兒重度窒息導致腦癱一個都別落下。」
「你們為什麼不給我老婆做外倒轉術。」
辦公室門外傳來男人焦急的叫嚷聲,「別欺負我們農民工什麼都不懂,屁股向下,明明可以做外倒轉的。」
門開了,穿着深藍色工作服的男人衝進來,因為情緒激動,說話時他鼻尖的汗珠都在顫抖,「我奶奶生我爸的時候,我媽生我的時候,大夫就都給做的外倒轉,轉成的頭朝下。」
余秋驚訝地挑挑眉毛,居然用外倒轉這麼專業的醫學名詞。
果然時代在進步,百度教會了廣大人民群眾朝着求醫不如求己的方向蓬勃發展。
不過她倒是頭回聽說臀位這種事情也能家族遺傳,祖孫三代誰也沒落下。
余秋喝掉剩下的半杯豆漿,直接粗魯地一抹嘴:「外倒轉是不是?好,我告訴你,為什麼我們不給你老婆肚裏頭的孩子做外倒轉術。」
她從辦公室的柜子裏頭拖出個帶教示範用的塑膠娃娃,拿繩子打了個活結,一頭纏在娃娃身上,一頭掛在櫥櫃把手上,屁股朝下。
「現在,你們看,孩子身上雖然有繩子,但是很鬆,並不會勒住孩子。但是——」她將娃娃原地一百八十度掉了個,娃娃頭朝下,原本松松的繩子立刻緊緊勒住孩子的身體,掛在孩子脖子上的那一道甚至像要勒斷孩子腦袋一樣。
「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一樣,媽媽的肚子裏頭連着孩子的也有這麼一根繩子,叫做臍帶。即使現在b超顯示並沒有看到臍帶繞在孩子身上,但我們都知道,孩子在媽媽肚子裏頭是會動的。萬一我在給孩子轉動身體的時候,臍帶纏繞到了孩子身上,反而勒住了孩子,那我究竟是在幫孩子還是害孩子呢。」
余秋放下塑膠寶寶,搖搖頭,「所以很抱歉,我不敢給你在媽媽肚子裏頭的孩子做外倒轉術。不是這個技術多高明我做不了,而是我沒用勇氣面對這樣的高風險。」
辦公室常年開着中央空調,男人站在冷風口子下吹了半天,額頭上的汗珠卻丁點兒不見少。
他可憐巴巴地看着余秋:「大夫,那我愛人就不能自己生嗎?」
余秋立刻否認:「不到迫不得已的時候,都可以試試。要生就耐心等待肚子疼,到時候我們看情況。鄭醫生,跟他把談話字簽了。」
男人訕訕地抓起筆,現在進了醫院就是簽字交錢,一生孩子大夫就想方設法喊人開刀。
好像不開刀,人類就會滅絕一樣。
辦公室的電話響了,產房的助產士聲音焦急:「余醫生,新來的大肚子,臀位的那個,破水了,小腳下來了。」
余秋渾身一個激靈,立刻催促:「趕緊做術前準備,我馬上通知手術間接病人。」
上上個月就有個孕婦臀位足先露胎膜早破,120送到醫院的時候,臍帶掉下來拖得老長,孩子早就悶死在母親肚子中了。
當時鬧得一塌糊塗,120救護車跟產科都被情緒激動的產婦家屬給砸了。當事醫生被迫離開醫院出去進修,因為家屬宣稱要一命償一命。
正在簽字的男人不明所以,茫然地看大驚失色的醫生:「破水了是不是快生了?大夫,你不是說有動靜就自己生嗎?開什麼刀,我家不開刀。」
現在的醫生不地道,說話跟放屁一樣,前腳說有動靜就生,後腳又扯謊不磨屁股,嚇唬他說孩子會弔死。
余秋頭大如斗,手術間已經過來接病人了,主任急會診還沒回來,她們診療組上的病人只能她撐着上手術。
她拿出旁邊厚厚的《產科學》,直接翻到高位妊娠的臀位這一章節,指着上面的手術指征道:「看清楚了,臀位合併足先露,你老婆這種情況,剖腹產絕對指征,除了開刀還是開刀。這書總不是我編的。你要是不相信中國醫生,我可以拿美國人編的給你看,一樣的標準。www..org」
男人慌了神,美國人編的洋文他也看不懂啊。
他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拽着余秋的白大褂:「大夫,那開刀,我老婆開刀的話,大人小孩都能平安不?我家不是捨不得花錢,她就是害怕,特別害怕。」
余秋趕緊往門外走,手術室的護士已經過來接病人了。
她沒回頭,只匆匆丟下一句:「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簽字吧,我把手術風險再給你說一遍。」
手術同意書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足足三十多條潛在風險,看得男人心慌手抖,抓在手上的筆都掉到了地上。
余秋根本不給他彎腰撿筆的時間,直接從口袋裏頭又掏出一支,塞到他手上:「簽吧,寫完你的名字,再寫個已知道。」
人終於送到手術間,簽字仍舊沒有結束。麻醉之前,麻醉醫生也要找病人跟家屬談話簽字。
孕婦已經開始肚子疼,沒心思聽也不敢聽。
她丈夫手抖腳抖,哆哆嗦嗦地聽了一通麻醉意外,差點兒沒哭出來:「怎麼這麼危險啊?」
「做手術哪有簡單的,難聽點兒講手術台就是生死場,隨時可能發生危險。」麻醉醫生安慰了他一句,「剖腹產是比較成熟的手術,你放鬆點兒。」
麻醉師指導孕婦露出後腰,好在腰椎進針打麻醉。進針順利,他緩緩推注藥物。
余秋站在孕婦身邊安慰誇獎她:「很好,你配合的很棒,醫生麻醉打得很順利。後面你就等着看寶寶出來就好。」
她出了手術間,跟研究生一塊兒刷手消毒,準備上台。
余秋還沒來得及往胳膊上抹消毒凝膠的時候,就聽手術間傳來一聲驚呼,然後是麻醉師呼喊病人名字的聲音。
她趕緊跑進去,只見孕婦面色慘白,已經暈厥在手術台上。
麻醉師插管搶救,麻醉科主任也跑來了,所有人都圍着產婦搶救。
「快,鋪單。」余秋腦子一個激靈,「她肚裏還有孩子。」
從動刀到胎兒被撈出來,她只花了五分鐘,然而孩子來到這個世界時,面色蒼白,四肢毫無反應,心跳還不到正常新生兒的一半。
新生兒科醫生過來接手搶救,又是一連串跟家屬交代情況。
可是儘管手術間裏頭的每個人都盡了最大的努力,余秋出手術間的時候,產婦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孩子也進了新生兒重症監護室。
小傢伙甚至都沒來得及睜眼看看這個世界。
上臨床摸爬滾打了七年的經驗告訴余秋,這個孩子即使搶救回頭,也很可能腦部發育有問題。
余秋麻木地脫下手術服,將熱水器開關往紅色箭頭挪了挪,溫熱的水微微發燙,燙得她身上皮膚迅速泛出紅色。
人人都說產科是醫院最快樂的地方。因為其他科室都會迎來病痛死亡,只有產科才會有新生兒的到來,帶給每個人希望。
可是同時,產科也是醫院風險最高的地方之一啊。因為一旦有意外,搞不好就是一屍兩命。
沒有誰喜歡看到死亡,即使是見慣了生死的醫生。
研究生在抹眼淚,余秋拍了拍她的肩膀,有氣無力道:「放開點兒,不是你的錯。」
麻醉發生嚴重的個體反應,麻醉師也不願意,所有人都不想。
她換上自己的白大褂,推開更衣室的門,出了冰冷的手術室。她常常覺得手術室的冷氣開得太足了,今天感覺尤甚。
余秋剛轉完,還沒來得及上樓梯的時候,迎面一個拳頭砸到她臉上。
幸而她下夜班身體虛弱,腳步本就是踉蹌的,這一拳頭帶起的風過來,她就往後仰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倒是避開了迎頭痛擊。
然而一拳不得中的男人並沒有放棄,又抬腳踹在她身上:「你還我老婆孩子命來。你個死要錢,要是當年赤腳醫生還在,哪輪得到你們這群白狼作威作福。」
護士聞聲過來,直接拖着余秋又逃回手術間。
家屬正是情緒激動的時候,現在說什麼都沒用,趕緊避開才是。
婦產科大主任從更衣室出來,招呼余秋:「趕緊的,白大褂脫了,從食堂出去。麻醉意外,賴不到咱們頭上。」
余秋也不敢逞強,所有穿制服的人天然就是人民公敵,出了事的時候,夾起尾巴做人才是正理。
幸虧她白大褂裏頭穿了自己的衣服,鑰匙跟手機也在口袋裏,可以方便隨時奪命狂奔。
直到衝上地鐵,她才來得及罵一聲艹。
艹誰?艹該死的老天爺,真他媽的晦氣,為什麼偏偏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要發生在她身上。
余秋抹着臉,死死抓住扶手。她也想難受,她也想哭,可是哭有個屁用。她想起產婦丈夫的咒罵,忍不住苦笑。
還赤腳醫生呢,還當年呢,知不知道這麼多年母嬰死亡率下降了多少。真到那個年代,活活生死了也只能幹看着,他才知道厲害。
「那裏!就是她。」車廂盡頭傳來喊叫聲。
兩三個滿頭大汗的中年男女往余秋的方向擠過來,嘴裏頭喊着,「你還我閨女命來!」
余秋嚇得一身汗,趕緊往邊上躲,生怕叫人抓住。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都出了醫院上地鐵了,產婦家屬居然還能追過來。
產婦跟孩子不還在icu搶救嗎?他們怎麼追着她不放。
那個穿藍色工作服的男人嗓子都劈了,撕心裂肺地喊:「你就是想撈錢,你們喪盡天良,什麼錢都要掙!你還我老婆孩子命來。」
余秋拼命躲:「我掙什麼錢了,我開一台刀才拿十五塊錢站台費。我瘋了我下夜班不休息,為了掙這十五塊錢。麻醉意外誰都不想,你們冷靜一點。」
可惜這時候家屬怎麼冷靜得下來,只赤紅了眼睛揪着余秋不放。
周圍的乘客不知道是生怕殃及池魚還是與家屬同仇敵愾,明明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居然如同摩西分海般的讓出一條道,叫家屬們順利拽住了余秋。
「你甭想跑,開刀會死人,你為什麼要開刀?」
「開刀更多的是救人。」余秋被拽住了頭髮,疼得眼淚都下來了。她扯着嗓子喊,「地鐵還可能碰到隧道坍塌呢,難不成全世界都別建地鐵。」
她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巨大的響動,整個世界陷入黑暗。
余秋的腦袋挨了重重一擊,眼冒金星暈倒前的瞬間,她在心中草泥馬奔騰。
麻蛋,她這烏鴉嘴,該不會真碰到隧道坍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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